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来，解下油衣递给小路，笑着说：“外贼凉的风，这屋里真和——讷中堂呢？”“哟！是阿桂大人！”小路丢下火箸，忙抢步上来接了油衣，两都笑得咪成一条，说：“讷中堂去见衡臣老相爷去了，吩咐来人在这等着呢！我的爷，穿着油衣还淋得这样儿了…刚沏的普洱茶，您吃两和和——您还不知，我就要到四川候选。张大将军在那儿跺跺脚，四川、湖广都要颤，可惜我这芝麻官儿够不上结。您好歹在他前当参将，帮衬我的时候儿有的是呢！”

啵？”“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叹“要单是对下腰，对上宪弯弯腰，上有话传下去，下有事推上去，猴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有光’？”小路一笑：“勒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栈的小伙计，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东大帅，武将里尖儿的吧？一个失前蹄，连他家公岳中丞都连带上倒霉。还有勒爷您也认得的曹雪芹，连傅中堂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爷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王米垃糊糊，盐拌酸菜！曹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

勒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见那青年穿着酱小羊风宁绸褂，着件石青宁绸夹袍，着玫瑰紫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勒掂掇了一下，又摇摇，闪着只是沉思。小路又把自己怎样亲见德州知府刘康毒杀台贺滢，又怎样畏祸奔逃两广云贵，投奔扬名时，荐到军机，待到刘康案发，又如何被刘统勋传到大理寺对质，事毕又回愿差捐官，成了候选知县…一番经历说了一遍。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大波迭起，层不穷，连勒都听得了神。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如今你也要选去了，有个什么盘算？”

“好个猴崽，倒会顺竿爬，你要是武官跟着张大将军，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嘘着寒气喝了两茶，一闪看见那青年，顿时一怔，犹恐看错了，了，还要再看时，那青年笑：“阿桂，你这瞎狗才，连朕都不敢认了！”

“起来侍候着吧。”乾隆皇帝一笑，径至大炕上盘膝坐下，说：“别着朕在大内起居，不少太监还不认识朕哩，你们有什么错儿？”他似乎兴致不坏，手里把玩着斋戒牌，目光炯

“回爷的话。”小路见他腰间系着明黄带，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弟，忙笑：“小人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个好儿。刘府台是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官当不得。贺台是清官，清得穷，那官也似乎没味。刘延清中堂是当今包龙图，日断间夜断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足，我自己饱面，也就成了——小庙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那青年笑：“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你叫什么来着？”“我叫小路。”小路笑嘻嘻替勒和青年又换沏了茶，说：“原名叫肖六，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

坐在门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岳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

屋里几个人好似同时听到旱天一声震天雷一样，一个个面如土、目瞪呆。阿桂一个灵醍过来“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不计其数的，中：“才真是瞎狗，就这么拴驴撅似地矗着和主说话！…这屋里太暗了，说啥也不想到主会在这屋里…”薹和小路只是捣蒜价叩，喃喃谢罪不止。

“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小路笑着给他续茶，说：“岳中丞吏考绩原来报的是‘卓异’，里有消息要放他为湖广总督呢！东大将军一个败仗下来，岳浚的考功语就变成了‘中平’，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犬地了！”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一人得罪，犬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得’，把你带到天上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