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

二十二

近日文人，常州为盛。赵怀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黄景仁字仲则，诗近太白；孙星衍字渊如，诗近昌谷；洪君亮吉字稚存，诗学韩、杜：俱秀班行。黄不幸早亡。录其《前观行》云：“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伟哉造此观，海直挟心飞腾。龙堂谁作天吴介，对此茫茫八埏隘。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万号，雄呿雌六节摇。是岂乾坤共呼，乃与晦朔为盈消。殷天怒为排山，转西追日及。一信将无渤湃空，再来或恐鸿漾。唱歌踏狼输吴侬，曾将何赍海童。答言三千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难避。只合回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谁见知？生落自终古，我停杯一问之。”《后观行》云：“海风卷尽江叶，沙岸千人万人立。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鸥飞艇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鹅一白尚天际，侧耳已是风霆声。江不合几回折，折如折铁。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卷晴雪。星驰电掣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此时万同屏息，但见窗棂齐动摇。涛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来。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同一浮。愿乘世外鹿卢趼，孰职就里鞲。赋罢观长太息，我尚输归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

裴晋公笑韩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颇多此病。惟王太守梦楼能之使遒，炼之使警，篇外尚有余音

一十五

余尝谓孙渊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渊如闻之，窃喜自负。《登千佛楼》云：“城东佛楼几年闭，径秋刺芒利。飞磷屋鸟啄墙，鬼风檐断佛臂。此间非墓非战原，岂有厉魄号烦冤？青狸捧骨夜窥月，日气不足罗神。迎廊一僧病枯瘠，见惯妖踪讶人迹。老莎曲复斜，反锁空堂昼黑。楼前惨碧竹作围，袖细影明寒晖。残霖滴阶渍幽血，败粉剥生苔。竹梢朦胧上无路，疑堕中宵梦游。回不忆隔世来，过复恐今生去。檐牙压肩楼脚摇，惊起栋千年鸦。屏声独立瓦争落，失势一坠魂难招。原日落树苍莽，既下心神久惝悦。林端却顾寺角移，那得腾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觉瘦来，指爪都从病后长。”抑何哀艳!

—十八

唐以前，未有不熟《文选》理者，不独杜少陵也。韩、柳两家文字，其厚，俱从此。宋人以八代为衰，遂一笔抹杀，而诗文从此平弱矣。汉思任《题文选楼》云：“七步以来谁抗手，‘六经’而外此传书。”

二十一

尝言：“吾于稚威，则师之矣；吾于元木、循初，则友之矣；其他某某，则事我者也。”元木者周君大枢，循初者万君光泰也。稚威骈文，直掩徐、庾，散行耻言宋代，一以唐人为归。诗学韩、孟，过于涩拗。今录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西，独有琵琶堪解语。断丝枯木本无情，犹胜人心百千许。”咏《谏果》云：“苦众所挥，余甘几人赏。置锟鋙端，或者如舐掌。”《赠某营将》云：“大声当鼓急，片影落枪危。剑血看生瘿，天狼对持髭。”皆奇句也。亦有风韵独绝者，《晓行》云：“梦阑莺唤穆陵西，驿吏诗雨拂衣。行客落心事别，无端俱趁晓风飞。”

早行诗，二人同调，而皆有妙境。梁药亭云：“鸿雁自南人自北，一时来往月明中。”元木云：“行人飞鸟都何事，一样冲寒度晓堤。”周兰坡学士多髯，冬日同元木咏雪，和东坡“尖叉”韵。元木押“盐”字韵云：“修髯绕作离离竹，妙句清于《昔昔盐》。”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太史名辰，字白云，向为岳大将军西席。尝在金陵观星象，言山东有事。次年，果有王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过随园，命其受业门下，赠诗云：“名重随园讵偶然？兴来神妙写毫颠。已知葛井来勾漏，岂但香山数乐天？座岚光时拱揖，依人鹤影自翩跹。荀香近瞻先辈，我调饥三十年。”《过定军山吊武侯》云：“三代而还论，两朝之际见权宜。”

一十九

二十

丁巳，予与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听雨，元木见赠一篇云：“文章之家无不有，袁郎二十胆如斗。”诗甚奇诡，不能备录。壬申岁，余起病至长安，元木再赠七古。起句云：“忆昔相见长安邸，志气如虹挂千里。狂飞大句风雨来，没酒杯笑不已。”真乃替余少时写照。元木廷试报罢，果毅公讷亲延为上客。每公余之暇，命讲《通鉴》数则，亦想见当日公卿风雅也。元木诗最瘦，独咏《桃》颇婉丽。其词曰：“寂寂朱尘度岁华，又惊到桃。五陵游客知何限，只有渔人最忆家。”《仲墓》云：“狼说儒门羞五尺，至今江左几夷吾？”

洪稚存题某官《散赈图》云：“河东来不可当，忆昨鱼鳖升君堂。官卑方摄丞簿尉，天险合江淮黄。河决城已旬日，散赈遂呼尉官。尉官耳聋年六十，验粟呼人百无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树底饥鹰蹲。颠颈缩三日饿，共闻赈粟来空村。持瓢举釜复携斗，已见千人立沙阜。黄衫小吏足不停，村后村前更招手。泥没髁无肩舆，尉来村北跨一驴。行筹散尽整鞭去，不遣索米来豪胥。淮太守知君绩，早晚台端奏贤迹。君今所补非寸尺，不见遗黎活千百？”

予宰江宁时，俞来溪秀才见赠云：“谁楼前多鼓响，只闻外有琴声。”余：“不如宋人‘雨后有人耕绿野，月明无犬吠村’。”又有人赠云：“事到前亮于雪，民从心上养如。”余：“不如余《沭杂兴》云‘狱岂得情宁结早，判防多误每刑轻’。”

二十三

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则自恃恨用之病多；孔所以“无固”、“无我”也。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也。北魏祖莹云：“文章当自机杼，成一家风骨，不可寄人篱下。”

孙过《书谱》云：“学书者初学先求平正；功须求险绝；成功之后，仍归平正。”予谓学诗之，何以异是？

一十七

二十四

诗有现前指语最佳。香树尚书《题红叶》云：“一夜传霜信遍，早衰多是枝。”程鱼门《观打渔》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网由来撒最多。”张哲士《观弈》云：“笑渠敛手推枰后，始羡从旁拢袖人。”宋人诗云：“无事闭门防俗客，闲能有几人来？”哲士《月夜》云：“恐有闲人能见访，满凉影未关门。”两意相反，而皆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