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观望莫肯救。 巡使霁云如叔冀请师,不应,遣布数千端。霁云嫚骂马上,请决死斗,叔冀不敢应。 巡复遣如临淮告急,引精骑三十冒围出,贼万众遮之,霁云左右射,皆披靡。既见 进明,进明曰:“睢阳存亡已决,兵出何益?”霁云曰:“城或未下。如已亡,请 以死谢大夫。”叔冀者,进明麾下也,房琯本以牵制进明,亦兼御史大夫,势相埒 而兵精。进明惧师出且见袭,又忌巡声威,恐成功,初无出师意。又爱霁云壮士, 欲留之。为大飨,乐作,霁云泣曰:“昨出睢阳时,将士不粒食已弥月。今大夫兵 不出,而广设声乐,义不忍独享,虽食,弗下咽。今主将之命不达,霁云请置一指 以示信,归报中丞也。”因拔佩刀断指,一座大惊,为出涕。卒不食去。抽矢回射 佛寺浮图,矢著砖,曰:“吾破贼还,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至真源,李贲 遗马百匹;次宁陵,得城使廉坦兵三千,夜冒围入。贼觉,拒之,且战且引,兵多 死,所至才千人。方大雾,巡闻战声,曰:“此霁云等声也。”乃启门,驱贼牛数 百入,将士相持泣。
贼知外援绝,围益急。众议东奔,巡、远议以睢阳江、淮保障也,若弃之,贼 乘胜鼓而南,江、淮必亡。且帅饥众行,必不达。十月癸丑,贼攻城,士病不能战。 巡西向拜曰:“孤城备竭,弗能全。臣生不报陛下,死为鬼以疠贼。”城遂陷,与 远俱执。巡众见之,起且哭,巡曰:“安之,勿怖,死乃命也。”众不能仰视。子 琦谓巡曰:“闻公督战,大呼辄眦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是?”答曰:“吾欲气 吞逆贼,顾力屈耳。”子琦怒,以刀抉其口,齿存者三四。巡骂曰:“我为君父死, 尔附贼,乃犬彘也,安得久!”子琦服其节,将释之。或曰:“彼守义者,乌肯为 我用?且得众心,不可留。”乃以刃胁降,巡不屈。又降霁云,未应。巡呼曰: “南八!男儿死尔,不可为不义屈!”霁云笑曰:“欲将有为也,公知我者,敢不 死!”亦不肯降。乃与姚訚、雷万春等三十六人遇害。巡年四十九。初,子琦议生 致五人庆绪所,或曰:“用兵拒守者,巡也。”乃送远洛阳,至偃师,亦以不屈死。 巨之走临淮,巡有姊嫁陆氏,遮王劝勿行,不纳,赐百缣,弗受,为巡补缝行间, 军中号“陆家姑”,先巡被害。
巡长七尺,须髯每怒尽张。读书不过三复,终身不忘。为文章不立稿。守睢阳, 士卒居人,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更潮及子琦,大小四百战,斩将三百、卒十 余万。其用兵未尝依古法,勒大将教战,各出其意。或问之,答曰:“古者人情敦 朴,故军有左右前后,大将居中,三军望之以齐进退。今胡人务驰突,云合鸟散, 变态百出,故吾止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上下相习,人自为战尔。”其械甲取之 于敌,未尝自脩。每战,不亲临行阵,有退者,巡已立其所,谓曰:“我不去此, 为我决战。”士感其诚,皆一当百。待人封锁所疑,赏罚信,与众共甘苦塞暑,虽 厮养,必整衣见之,下争致死力,故能以少击众,未尝败。被围久,初杀马食,既 尽,而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人知将死,而莫有畔者。城破,遣民止四百而已。
始,肃宗诏中书侍郎张镐代进明节度河南,率浙东李希言、浙西司空袭礼、淮 南高适、青州邓景山四节度掎角救睢阳,巡亡三日而镐至,十日而广平王收东京。 镐命中书舍人萧昕诔其行。时议者或谓:巡始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 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于是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晁、 硃巨川、李翰咸谓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有名士,由 是天下无异言。天子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远荆州大都督,霁云开府仪同三司、 再赠扬州大都督,并宠其子孙。睢阳、雍丘赐徭税三年。巡子亚夫拜金吾大将军, 远子玖婺州司马。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德宗差次至德以来将相功效尤著者,以 颜杲卿、袁履谦、卢弈及巡、远、霁云为上。又赠姚訚潞州大都督,官一子。贞元 中,复官巡它子去疾、远子岘。赠巡妻申国夫人,赐帛百。自是讫僖宗,求忠臣后, 无不及三人者。大中时,图巡、远、霁云像于凌烟阁。睢阳至今祠享,号“双庙” 云。
许远者,右相敬宗曾孙。宽厚长者,明吏治。初客河西,章仇兼琼辟署剑南府, 欲以子妻之,固辞。兼琼怒,以事劾贬高要尉。更赦还。会禄山反,或荐远于玄宗, 召拜睢阳太守。远与巡同年生而长,故巡呼为兄。
大历中,巡子去疾上书曰:“孽胡南侵,父巡与睢阳太守远各守一面。城陷, 贼所入自远分。尹子琦分郡部曲各一方,巡及将校三十余皆割心剖肌,惨毒备尽, 而远与麾下无伤。巡临命叹曰:‘嗟乎,人有可恨者!’贼曰:‘公恨我乎?’答 曰:‘恨远心不可得,误国家事,若死有知,当不赦于地下。’故远心向背,梁、 宋人皆知之。使国威丧衄,巡功业堕败,则远于臣不共戴天,请追夺官爵,以刷冤 耻。”诏下尚书省,使去疾与许岘及百官议。皆以去疾证状最明者,城陷而远独生 也。且远本守睢阳,凡屠城以生致主将为功,则远后巡死不足惑。若曰后死者与贼, 其先巡死者谓巡当叛,可乎?当此时去疾尚幼,事未详知。且艰难以来,忠烈未有 先二人者,事载简书,若日星不可妄轻重。议乃罢。然议者纷纭不齐。
元和时,韩愈读李翰所为巡传,以为阙远事非是。其言曰:“二人者,守死成 名,先后异耳。二家子弟材下,不能通知其父志,使世疑远畏死而服贼。远诚畏死, 何苦守尺寸地,食其所爱之肉,抗不降乎?且见援不至,人相食而犹守,虽其愚亦 知必死矣,然远之不畏死甚明。”又言:“城陷自所守,此与儿童之见无异。且人 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今从而尤之,亦不达于 理矣。”愈于褒贬尤慎,故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