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司录李德林的屋内人影幢幢。此时,他正忙于口授左右,草拟军报诏敕。
杨坚望着屋内的人影,不觉暗叹:啊!此人果然是经国奇才!
转眼已是秋凉季节了。
向晚的风吹在身上有些丝丝的凉意,神情凝重的杨坚兀自伫立于庭院风中,一袭宽大的青布长袍于被吹得忽猎猎作响。
仰观夜空,星移斗转。他无法从那闪烁不定,诡谲明灭的满天星辰中看出未来的吉凶祸福。兵乱波及数十州,南北阵线直达几千里。势如燎原之火,汹涌猛烈。他也无法预知,这场撼动国基的危机,最终能否被扑灭?
他吸了口气,牙疼得厉害,一时牵动的额头眼睛全都跟着嚯嚯作痛。
平生第一次面临泰山压顶般沉重的感觉。这决不等同于以往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谄害挤兑时的那种危机感。那种危困,不过只是一家一身罢了。如今,他背负的却是整个江山社稷之重,万民百姓之重!
他无法料知:自己果然能够驾驭得了这艘颠宕于惊涛骇狼之上的大船,靖定变乱,使朝国顺利渡过险厄?也不知这场兵乱将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流血送命?
眼下,南朝已蠢蠢欲动,突厥吐谷浑等,会不会雪上加霜、乘虚而入?
若大周国重新崩裂,数十年的南征北伐,千百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北方一统的局势重陷纷争和战乱,自己这个辅国重臣,将会担当什么样的千秋骂名估且不管,他又如何能偿清千古罪孽?
从儿时跟随智仙尼师那会儿,杨坚便养成了每晚坐禅的习惯。多少年来,每天忙完诸多俗尘事务后,都要面壁趺坐,调息禅思一个时辰。
武功是人外力的修炼,坐禅则是内力的打磨。不仅可使人养成沉蕴内敛、凝重大气的性情,更使人凡事不急不躁,遇险不惊不乱,三省三思中成就非凡心智。
人生在世,万事万物,其实更多的时候不是外力的搏击和对峙,恰恰是一种内力的较量,长年累月的心性磨砥,心智修炼,最终可使人达到无故加之也罢,猝然临之也好,都能不惊不怒,不痴不怖…
入相府署理军国朝政以来,因万机繁杂,竟把坐禅功课给荒疏了。
此时此刻的杨坚久久地趺坐于静室薄团之上,一动不动。
末了,缓缓吐气,双手合十,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奇的是,只这一声佛号,蓦然之间,四处似有回声响起,一时清风拂拂,杨坚只觉神清气爽,遍体舒畅,五腑六脏顿如清凉之水浸润一般…
残月西沉。
随国府,独孤伽罗的内庭。
窗前花影拂动,室内烛光摇曳。
夜风徐徐,秋虫低吟,表面宁静的随国府,却难以掩藏某种焦灼的气氛。
和相府的夫君一样,伽罗今夜也无法入眠。
宣帝崩驾,夫君受命于危难,虽骤然位极于人臣,至尊至贵,然而,同时也置身于风口狼尖之巅。
她虽曾预料到夫君执掌朝柄后,必然免不了会有风雨雷电,也料定必然有人因不服归属而攻讦作乱。然而,却万没料到,尉迟发起的叛军来势竟是如此的汹涌滔天——东起相州,西至蜀北,方圆连绵数千里,应者多达数十州,聚合反众三十多万…
社稷危困,家国动荡。
执掌朝廷的夫君,正承荷着山一般的重压。
今夜此时,夫君不知如何度过?
或许,天下的女人对她们深爱的丈夫都是一样的心情:她一面为丈夫的勇武和才略而感到骄傲和荣耀,一面却又为丈夫搏击闯险而感到忧虑不安。
然而,伽罗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也不是普通人的妻子啊!
上苍!你既令伽罗生为伽罗而不是别人,你使伽罗文经武纬,才智过人,为何不干脆把她生为男儿之身?值此家国危困之机,也得以使之能够挥戟奋戈,横扫千军一番,汗马血剑一展武烈和雄威,为国为家靖难济危?
一串清泪潸然滚落于伽罗的腮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