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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8/10)

马谡仔细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资料。看来那些文书属于保密级别,直接被丞相府的专员密藏,而没有转存到只保管普通档案的书佐台来,马谡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结果他估计到了,但没想到如此彻底,连一点都查不到。

就在这时候,马谡忽然看到一份文书有些奇怪,他连忙把那卷东西抽出来,转身铺开到桌子上,小心地用手笼住烛光,俯下身子仔细去看。

做为前参丞相府军事,马谡熟知蜀汉那一套官僚运作模式,也了解文书的归档方式,眼前这一份普通的文书,在他眼里却隐藏着很多信息。

这是一份发给地方郡县的缉捕告令,时间是马谡第一次逃亡的那天,内容是饬令捉拿逃犯马谡。真正令马谡怀疑的是这封文书的抬头:文书第一句写的是“令勉县县令并都尉”这个说法非常奇怪;因为马谡逃跑的时候,南郑并不清楚他的逃跑路线,因此发出的缉捕令应该是送交所有汉中郡县,抬头该写的是“令汉中诸郡县太守县令并都尉”而这一份文书中明确地指出了“勉县”说明起草的人一定知道马谡逃亡的落脚处就是勉县,所以才发出如此有指向性的明确命令。

而文书内容里更写到:“逃犯马谡于近日或抵勉县,着该县太守并都尉严以防范,勤巡南郑方向边隘路口,不得有误。”口气简直就象是算准了马谡会去那里一样。

按照蜀汉习惯,这类缉捕文书的命令虽然以五兵曹的名义发布,但实际上却是出自丞相府。因此在文件落款处除盖有五兵曹的印章以外,还要有丞相府朱笔签押,由主薄书佐以火漆点封以示重要。而这一封文书,有丞相府的朱笔签押,封口却没有火漆点封,说明这是密送五兵曹的文书,而有权力这么做的除了诸葛丞相本人,就只有拥有副印的费褘而已。马谡记得在兵狱曹的监狱里费褘为他录完口供,就是拿的这方印按在后面。

换句话说,导致马谡第一次逃亡失败的原因,正是因为这份费褘亲自发出的缉捕令。

这怎么可能!

马谡在心里大叫,这太荒谬了,他的逃亡明明就是费褘本人策划的,脱狱的策划者怎么可能又会去协助追捕?

但是那卷文书就摆在那里,而且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这时候,老奴在外面扣了扣门,叫道:“还没查完吗?”马谡赶紧收回混乱的思绪,手忙脚乱地把这卷缉捕令揣到怀里,然后从屯田文书里随便抽出几卷捧到怀里,走出门去。

大概是这里存放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老奴也没怀疑马谡私藏了文卷,只是简单清点了一下他手里捧的卷数,就让他出去了。

他离开了书佐台,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见头顶月朗星明,风清云澹,南郑全城溶于夜帷之中,偶尔有几点烛影闪过,几声梆子响,更衬出其静谧幽寂,恍若无人。

马谡知道南郑落日后一个时辰就会实行宵禁,平民未经许可不得随意走动;如果现在他被巡逻队撞到就麻烦了,搞不好会被当成魏国的间谍抓起来。正在他想自己该去哪里落脚才好的时候,忽然听到前方拐角处传来一阵哭声。

哭声是自前面两栋房屋之间的巷道里传来的。马谡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蹲在地上哭泣。那个小孩子大约五、六模样,头上还梳着两个发髻,怀里抱着一根竹马;他听到有人走近连忙抬头来看,马谡的大麻脸吓了他一跳,一时间竟然不哭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不回家?”

马谡问道,小孩子紧张地看着这个麻脸汉子,不敢说话,两只手死命铰在一起,端在胸前。马谡呵呵一笑,把声音放缓,又问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小孩子后退了两步,擦擦眼泪,犹犹豫豫地回答说:“天太黑,路又远,我不敢回家。”马谡心中一动,心想如果我把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里,说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盘查的麻烦。于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借着月光能看到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哦,你姓陈?”

马谡拿过金锁看了看,笑着问,小孩子一把将金锁抢回去,紧紧攥到手里,点了点头。

马谡又问:“你爹叫什么?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怀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声答道:“我爹叫陈松,就住在城西申字巷里。”

“陈松…”

甫一听到这名字,马谡大惊,双手扶住小孩子肩膀,问道:“你爹可是在军队里做官的?”

“是呀,是做掺俊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马谡略一沉吟,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说:“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见那小孩子不信,马谡又说:“你爹叫陈松,字随之,白面青须,爱喝谷酒,平时喜欢种菊花、家里的书房叫做涵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马谡面露着微笑,拽着他的手朝陈松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马谡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只好一路紧跟着。

两个人一路避开巡夜的士兵,来到陈松家的门口。马谡深呼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拍了拍门板。屋里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陈松焦虑的声音:

“德儿,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来了,把我急坏了…”陈松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门,先看到的却是黑暗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这个奇怪的人拉着手,便有点惊慌地说道:“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来。”

说完马谡把小孩子交到陈松手里,后者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儿子揽到怀里,然后冲马谡深施一礼:“有劳先生照顾犬子了,请问尊姓大名?”

“呵呵,陈兄,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马谡摘下来斗笠,陈松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举起灯笼凑到脸边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来。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悲戚。

“随之啊随之,当日街亭之时,你说此战值得后世史家大书一笔,如今却忘记了么?”

陈松猛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惊,手里一颤,灯笼“啪”地一声摔到地上,倒地的蜡烛将灯笼纸点燃,整个灯笼立刻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快…快先请进…”陈松的声音一下子浸满了惶恐与震惊,他缩着脖子踩灭灯笼火,转过身去开门,全身抖的厉害。马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三个人进了屋子,陈松立刻将他儿子陈德朝里屋推,哄着他说:“寿儿,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谈些事情。”小孩子觉得自己父亲的神情和语调很奇怪,他极不情愿地被他父亲一步一步推进里屋去,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马谡,马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异常地闪亮。

等小孩子走进里屋后,他焦虑的父亲将门关上,转身又将大门关严,上好了门闩。马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着这些事情,也不说话,斗笠就放在手边。陈松又查看了一遍窗子,这才缓缓取出一根蜡烛放到烛台上面,然后点燃。

就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陈松的面容:这个人和街亭那时候比起来,象是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那种儒雅风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苦沧桑的沉重;马谡还注意到他的头上缠着一根青色宽边布带,布带没遮到的头皮露出生青痕迹,显然这是髡刑的痕迹。

马谡一瞬间有些同情他,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这算的了什么。

陈松把蜡烛点好之后,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很干脆地跪在了马谡的面前,泣道:“马参军,我对不起你…”“起来再说。”

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的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

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枯涩,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

“…是,是费褘…”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情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黄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褘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问道:

“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黄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黄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阴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褘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这也算是变相灭口,费褘是怕他们在刑场上说出什么话来吧…”马谡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关到军正狱后就立刻得了“虏疱”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噩运。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马谡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费褘要帮他逃亡,直接将他在兵狱曹里灭口不是更好吗?

陈松见马谡没说话,又接着说道:“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参军您是丞相的亲信;丞相那么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处境就更悲惨…不过费长史说过不了多久参军您就会故意认罪的,所以我这才…后来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调查的全文,接着参军您又逃亡了…我才松了口气…”

马谡听到这里“啪”地一拍桌子,唬的陈松全身一激灵,以为他怒气发作了,急忙朝后缩了缩。

不错,马谡的确是非常愤怒;但是现在的他也非常冷静。综合目前所知道的情报,费褘设下的阴谋他终于差不多全看穿了。

虽然费褘依仗自己的权限操纵了调查结果,硬是把马谡和王平的责任颠倒过来,不过这样始终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诸葛丞相并不糊涂,又喜欢事必亲躬,他不可能不对这个“马谡有罪”的结果产生怀疑,说不定什么时候诸葛亮就会决定自己亲自再调查一次,到时候费褘辛苦布置的局面就毁于一旦了。为了避免让丞相产生怀疑,并杜绝二次调查可能的办法,就只有让马谡亲自认罪。

于是,在第二次费褘见马谡的时候,他耍了一个手腕,谎称陈、黄、李、张四个人都做了不利马谡的证词,丞相看到调查文书后决定判决死刑,籍此给马谡制造压力;于是灰心丧气的马谡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临死亡——事实上那时候丞相根本还没接到这份调查;接下来,费褘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别无选择的马谡确实地逃了出去;然后他刻意选择在监狱方报告马谡逃亡的同时,向丞相上交了调查报告,还故意通过邸吏房把报告泄露给外界。这样在丞相和南郑的舆论看来,马谡毫无疑问是畏罪潜逃,这实际上就等于是他自己认了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密发一封公文给勉县,让他们擒拿马谡归案就可以。费褘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虏疱”他不知道马谡非但没被烧掉,反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

这就是马谡推测出的费褘编织出的阴谋全貌。

马谡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一阵恶寒升到胸中。这个家伙的和蔼笑容后面,是多么深的心计啊。亏马谡还那么信任他,感激他,把他当做知己,原来这一切只是他让马谡进一步踏进沼泽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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