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都在犹豫。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阿吉却把笛子插在了后腰,大踏步走上前去,从桌子上抓了药瓶,便踏入了郡主房中。
我们都吓了一跳,想要拦他,却又不敢。向慕览叹了口长气,闭上双眼。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睡,守候在门外。
外面的天光是五颜六色的,一幅七彩的漂亮光幕在天空中飘浮舞动。四面都是冰重新冻结的噼啪声,仿佛冰雪之神在磨着利牙展示威严。脚下的冰瀑偶尔冻得裂开,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好像猛兽的哀鸣。灯光在冰块后面抖动,把阿吉低头垂首的影子投射得乱抖。不知哪里来的香气四溢,流淌得满院子都是。
颜途又轻轻地唱起了那首歌:
抓住里个那是谁,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白天听见野鹊叫,
黑夜听见山水流。
拉住她的巧手手,
亲了她的小口口,
拉手手亲口口,
一搭里朝前走。
这首歌我们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唱过了无数遍,但这一夜守候在门外的人,听着门内传来的细微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面红耳赤,心潮起伏。
我们在外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吉才低头推开门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蹲在门槛上闷头吹起了笛子。
我一听那笛子的曲调,冰冷彻骨,仿佛极西之地那些冰雪巨人压抑的哭泣,心中一凉,就想,完了,郡主一定死了。
这时房里却传出一声呻吟,微弱但却平稳。
向慕览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没危险了。”他说。
柳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吹着笛子。他吹啊吹,吹啊吹,吹得那根笛子仿佛红得要淌出血来。四面八方的风都应和着他,呼呼呼地响着,朝哨所中心挤压过来,仿佛要把我压垮。
“别吹了。”我睁着血红的眼睛喊。
他还是吹。
我怒吼一声,拔剑上前,将他的笛子一砍两段。断开的笛子掉落在地,乐曲戛然而止。
其他人愕然望向我们两人。
这么多日子来,压抑的愤怒和情绪全都旋风一样席卷而起,豁然爆发。
“已经好了,一切都好了。她已经好了,”我喊道“你用不着哭丧着脸。”
柳吉霍然起立。他是个敦实的大块头,但肌肉匀称,动作流畅敏捷,动起手来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我可不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伙伴们不上来制止我们,反而隐退到周围的黑暗里。
黑暗的冰砌走廊上,仿佛就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说“你休想。”
柳吉静悄悄地说:“不,她没有好。她马上就要被送入冠云堡,体味到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你怎么能说她好了呢?”
“这关你什么事?”我反驳说“你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准备用一生的时间逃跑?一辈子提防那些把鼻子乱探的人?杀掉那些找上门的赏金猎人?好吧,你愿意接受这些,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听明白了么?你这个疯子。你听到了么,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不想再动刀子了,我不想一夜一夜地醒来,面对那些被杀的人的眼睛!”
“我想当个渔民,”我筋疲力尽地悄声说“睡在自己的小船上,被起伏的潮汐带入梦里。一辈子。你明白吗?”
“她也一样有这些梦想。”阿吉说。他可是个绝对的犟脾气,从来没有人能说服他什么。
“那样,我只好,杀了你。”我闷声闷气地说,提起长剑,将它对准阿吉的眉心。
柳吉一声不吭地抽出了腰间长剑,迎上前来。
这是一场星空下的死斗。长剑划破长空,互相撞击,迸射出一团团火星。身形交错而过,分开,再靠近,如同流水漫过卵石般光滑,如同排练已久的协调舞姿,我们前进,滑步,再后退。我仿佛在和自己的影子搏斗。没错,我们是多年的生死兄弟,对对方的攻击招数和伎俩都了如指掌。我攻不进他的圈子,他也无法占据上风。
柳吉的力量很大,每一次两把长剑撞击,碰撞的力道几乎让剑柄从我手心跳走。我右手渐渐发麻,于是双手交握剑柄,向前一轮急攻,畅快淋漓,但仿佛我发挥得越好,柳吉也随着变得更强。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对抗凶蛮力量,轻而易举地抵挡下我的所有攻击,随后也改成双手交握长剑,反击过来的剑影占据了四面八方,宛如飞雪纷落,无处不在。
“好好想一想吧。”他一边进攻一边喊道“能拯救她的人不是我,是你。”
“滚开。”我喊道,挡开他的剑,猛地翻身,拧腰转胯,借着旋转的劲将长剑甩了出去。剑刃在冰墙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冰屑飞溅,仿佛一捧钻石散入空中。他蓦地向后一闪,长剑划至他的咽喉,只差一张薄纸的距离。
“你不是在进攻我,你是在和自己搏斗。”他说,突然跃在空中,斗篷分向两侧,仿佛展翅日的飞翔。他一剑自上而下地猛击,剑刃切开空气,嘶嘶作响。
我奋力举剑上撩,却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剑光如同幻影一般,轻轻巧巧地穿过我的剑、头顶、颜面、舌头、下颏…直抵胸口。它冷如万年寒冰,最后如一只蜻蜓,静静地落在我心口之上。
“用你的心想。”柳吉说。他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惟余一片月光照耀,仿佛流水晃动。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剑因为用力过大,飞上半空插在走廊顶上,簌簌抖动。走廊、楹柱和台阶上我们相斗的那些剑痕宛然,但我身上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我蹬着栏杆,拔下走廊顶上的剑,跳下楼梯,在院子里翻腾来去,寻遍了每处阴影“你在哪里,阿吉?”我呼喊着,却四处都找不到这个人。
在连接厨房的通道里站着一个人,黑色的斗篷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好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儿。
“你阻止不了我,我要当渔民。”我说。
那个黑影转过身来,钢板一样的面容,在月色下苍白如冰。他不是柳吉,是向慕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缓缓地说,语气沉重,让我不由得垂下手中的剑。
“崔虮子说我杀不了人了,这大概是真的吧。六年前我就杀不了人了,可是要在佣兵团里混下去,怎么能暴露出这一点呢。我只能用冷面冷心来拼命遮挡这一切。那时候我在风铁骑手下当游击,心里头却在惦记一个人:莽浮林中那个出卖我的女人。她本来就是茶钥的妓女,被二王子花了大钱收买去当我们的香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次我逃得性命后,反而爱上了她。在换了正当职业后,我一直去她所在的勾栏找她,一个月总要去三五次。六年前蛮族人围了茶钥城——这件事你知道的吧?”
我点了点头“听说过。围了四个多月,最后诚意伯风行止赶到,才解了围。”
向慕览嘿嘿一笑,牵动了脸上肌肉“谁知道最终会解围呢。人人都以为茶钥守不住了,马上就要被破城了。我也是那么想的。”
“蛮子破城还能有什么好事么,男的尽数杀光,女的掠为奴隶,茶钥准会变成一片白地。我心中挂念这个女人,带了自己的部下,拼死偷入重围,当夜又带上她向外冲突,想要将她从蛮子的围城里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