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前，那用三两买来的破纸烂画的上面，也许只有一朵小，或两三个字，是完整的，看得清楚的。但是那的确是一朵丽的，或可的字。他真喜它们，看了还要再看。他锁上房门去看它们，一来是为避免别人来打搅，二来也是怕别人笑他。自从得了专家的称呼，他不但不再锁起门来，而且故意的使大家知了。每逢得到一件新的小宝，他的屋里便拥满了人。他的极黑极亮的珠不再看着自己的鼻，而是兴奋的转，腮上泛起两朵红的云。他多少还有腼腆，但是在轻咳过一两次后，他的胆完全壮了起来。他给他们讲说那小名家的历史，作风，和字或画上的图章与题跋。他不批评作品的好坏，而等着别人称赞。假若大家看完，默默不语，他就再给大家讲说，暗示凡是老的，必是好的，而且名家——即使是小名家——的手下是没有劣品的。他的话很多，他的心得很快，直到大家都承认了那是张杰作的时候，他才笑的把它卷好，轻轻放下；珠又去看看鼻。

在七七抗战那年的天，朋友们给庄亦雅贺了四十的寿日。他似乎一向没有想过他的年纪，及至朋友们来到，他仿佛才明白自己确是四十岁的人了。他是个没有远大的志愿与无谓的顾虑的人，可是当贺寿的人们散了以后，他也不由的有。四十岁了，他独自默想，可有什么足以夸耀于人的事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件。几年来，他已搜集了一百多家山东小名家的字画。这的确是一成绩。前些日，杨可昌——济南的一位我们所谓的第二收藏家——居然带来两个日本人来看他的收藏。当时，他并没到什么得意。反之，那些破纸烂画使他有不好意思拿来。可是，在四十的寿日这天一想，这的确有很大的意义。他跑化钱，并不是浪费。即使那些东西是那么破烂不

自从被称为专家，他到生活增加了趣味与价值，在另一方面可是有恨自己无能，不能挣更多的钱，买更好的字画。虽然如此，他可是不肯把字画转手，去赚些钱。好吧坏吧，那是他的收藏，将来也许随着他了棺材，而绝对不能卖。他不是商人。有时候，他会狠心的送给朋友一张画，或一幅字，可是永没有卖过。至多，他想，他只能兼一份儿差事，去增加些收。但是事情多了，他便无暇去溜山沟，和到布政司街去饱福。他需要空闲，因为每一张东西都须一气看几个钟。

既不能开源，他只好节。这可就苦了他的太太。本来就不大回家，现在他更减少了回去的次数。这样，每逢休假的日，他可以去到古玩铺或到有同好的朋友的家中去坐一整天；要不然，就打开箱，把所有的收藏都细看一遍，甚至于忘了吃饭。同时，他省下回家来往的路费与零钱。对家中的日用，他狠心的缩减。虽然他也到一惭愧，可是细一想呢，欺侮自己的太太总比作别的亏心事要好的多。

他的收，好几年没有什么显然的增减。他似乎并不怎样钱。假若不是为买字画，他满可以永远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他有教书或作事的本领，而且相当的真诚，又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在他想，顾虑生计简直是多此一举。

在作这义务买办的时候，庄先生到了兴奋与满意。打开，卷起，再打开；一张名画经他看多少次，摸多少回，每回都给他带来欣悦，都使他增加一些力与知识。在生意成之后，买主卖主都请他吃酒。吃酒事小，大家畅谈倒事大，他从大家的中又得到许多知识。再说，几次生意成之后，他的地位也增了许多。可以大胆的拒绝商人们特意给他保留着的小件了。“这两天手里没闲钱，”或是“过两天再说吧！”他这样的表示，你们不能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也有力。为应付这个，商人们又打了个好主意，把他称作“收藏山东小名家的专家”以庄先生的财力，收藏家这衔是永远加不到他上的。而今，他居然被称为收藏家了，于是也就不那个称号里边所的讽刺，而坦然的领受了。有了这个衔以后，庄先生想名符其实的真去作个专家。他开始注意山东省的小名家，而且另制了一只箱，专藏这路的作品。现在，他肯化一二十块，甚至三十块钱，买一张字或画了，只要那是他手中还没有的乡贤的手迹。他不惜和朋友们借债，或把大衣送到当铺去；要作个专家就不能不放开一胆喽。这些作品的本未必都有艺术的价值，搁在以前，他也许连看也不要看，但是现在他要化十块二十块的去买来了。收藏是收藏，他可以，甚至应当，和艺术的价值分离，而成为一特异的，独立的，嗜癖与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