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推开门来。

母亲的房里没有声息，烛光摇晃得厉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从二楼送来一个小孩的咳嗽声和哭声。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来。

过了半晌他才吐一句话：“这要怪我没有息。”这句话是用痛苦和抱歉的调说来的。

他看得来她的兴致愈来愈差。他自己对玩牌更少兴趣。刚玩了两副，她忽然厌倦地站起来说。“不打了，两个人打没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

“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着这一切，忽然用激动的声音说。他惊讶地抬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真能忍耐，什么你都受得了，”她带着抱怨的调继续说。

“那么你预备忍到什么时候？”

他默默地把纸牌放盒里，低声叹了一气。他注意到烛偏垂在一边，烛油了一大滩在方桌上。他找着剪刀，把烛剪短了。

她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再听抗战胜利的话。要等到抗战胜利恐怕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理想，我活着的时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过得舒服一，”她激动地甚至带气愤地说。她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累得很，不想去了，”他懒懒地答。过了半晌，他又带着苦笑加上两句：“现在读书人是下等人了。看电影看戏，只有那班黑货白货①生意的人才得起钱。”

他很倦，他不想玩“桥牌”可是他立刻答应了，并且去把纸牌拿来，放到方桌上。他坐下来洗牌发牌。

她换衣服和鞋的时候，电灯忽然灭了。他慌忙地找寻火柴蜡烛。

“她笑得多灿烂，声音多清脆！”他想。可是母亲只糊地应一声，就走小屋去了。

“怪你有什么用？只怪我当初瞎了睛，”她烦躁地说。话刚，她的心就了，但是她要咽住话已经来不及了。每个字象一针似地刺他的心。他捧着，默默地用他的十手指抓他的发。她连忙走到他的旁，温柔地说：“原谅我，我的心得很。”她把他的右手从上拿下来，地在自己的两只手里，了许久。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便放开了它，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一气——

蜡烛燃后只发摇曳的微光。满屋都是黑影。他还立在方桌前。她走过来，靠着方桌的一面坐下。她自语般地说：“我就怕黑暗，怕冷静，怕寂寞。”

“你没有事，要不要去看电影？我们究竟是读书人，再穷也该有娱乐啊，”母亲完事情，过来对他说。

“我烦得很。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过这生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得好一？”

“我不知。”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辩。

①黑货：指鸦片烟；白货：指大米。

“不是我不肯讲话，我怕你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辩。这不是真话，事实是：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你吃过饭吗？”他惊喜地问。

“这个地方真讨厌，总是停电，”她在黑暗中抱怨。

注释：

“吃过了，”她笑地答：“我本来想赶回家吃饭的，可是一个女同事一定要请客，不放我回来。今天行里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会儿告诉你。”

“不忍受又有什么办法？”他带着凄凉的微笑答。

“我们打两盘bridge罢，”她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提议。

“你真是‘老好人’！”她带笑地责备。“我一天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你还担心我！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想到别人却忘了你自己。”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会儿罢，”他勉笑容答。

她摇摇：“我不累，行里工作不重，我们又比较自由，主任近来对我很好，同事们都不错。就是——”她停顿一下，忽然改变了语调，皱了一下眉。“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空虚。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

。永远是这样的控诉，仇视。“为什么不让我安静？既然你我，为什么不也她呢？你知我多么离不开她！”他想。但是他不敢把这答话说来。“离不开她”四个字伤了他自己，使他到寂寞。寂寞中又夹杂了一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来，轻轻咬着嘴，在屋里走了几步。

他默默地侧过埋下光看她。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起望着他，说：“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

“我想，总有一天，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