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作声了。她的脸上现了不愉快的表情。她立刻掉开，不给他看见她的脸。

“她很好，很忙，”他短短地答。他把汇票和信封递给他母亲：“这个给你罢。”

他想了想，才说：“他既然来信说，假期内到学堂附近同学家去住，温习功课方便，就让他去罢，何必叫他回来？”

第二天早晨，不他发着，他还亲自把信放到母亲的手里，叮嘱她趁早到邮局作为航空挂号信寄去。母亲接过信没有说什么，走房门后却暗暗地摇。他没有功夫去猜测母亲的心思。他的脸颊发红（因为发），两希望的光辉，他好象在盼望着奇迹。

“这是他母亲的意思，我看还是让他读下去罢。他上次考了个备取，他母亲费了大力辗转托人讲情，他才能够去，”他不以为然地说。他想：我不能够违背她的意思。

“那就好，”他欣地说，吐了一气。

“我看你也实在太寂寞了，他回来，家里也多气，”母亲说。

“那么你写信去提醒她，说学费还不够，要她早想办法，”她说。

“谢谢她，”她冷淡地嘴说。

下一千四给你医病，也不情愿送给那班洗衣服的大娘，”母亲说。

为了写这一封信，他多睡了四天。可是一个星期白白地过去了，邮差就没有叩过他的门。在第二个星期里面她的信来了。是同样的航空挂号信。他拆信时，心颤抖得厉害。但是他读完信，脸却沉下来了。一张邮局汇票，一张信笺。信笺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银行开幕在即，她忙，没有功夫给母亲写长信，请原谅。家用款由邮局飞汇。希望他千万到医院去看病。

“我们不是已经动用了一吗？剩下的恐怕还不够缴小宣的学费。上次是两万几。这学期说不定要五万多。”她看见他不答话，停了片刻又接下去说：“其实我倒想让他换个学校。我们穷家弟何必读贵族学堂？国立中学可以省许多钱。”

“妈，你忘了她留下的那笔安家费，”他提醒她。

“我并不苦，”她说，勉笑了笑。她不自觉地摸着手上发的痕。

“我想她会的，”他带了几分确信地答。

“你现在还恨树生吗？”过了半晌他又问。

“好，”他应了一声。他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在信里写上那话。

“她说过她对你并没有恶，”他说。

“那么要是她写信给你，你肯回信吗？”他胆怯地问。

“没有这回事，我不是已经在用她的钱吗？”她说，声音尖，又变了脸，眶里装满了泪。她咬着嘴，并且把掉开了。

她想了片刻，才答：“回信。”她仍然不让他看见她的脸。

“妈，我真对不起你，你把我养到这么大，到今天我还不能养活你，”他答。她真想跑自己的房里去畅快地大哭一场。

“树生不是说月寄钱来吗？目前也不在乎省这几个钱，”他说，伸了个懒腰，拿掉棉袍，又倒下去。

母亲接了过来。她皱了皱眉，一句话也不说。

她摇摇，她想说：“你在梦！”可是她刚刚说了一个“你”字，立刻闭上了嘴。她不忍打破他的梦。同时她也盼望他的这个梦会实现。

“我想还是叫小宣回家来住罢，他回来也多一个人跟你作伴，”母亲换了话题说。

关于树生的事他们就谈到这里为止。晚上等母亲回到小屋睡去以后，他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伏在书桌上给树生写了回信。他报告了他的近况。他也说起他和母亲间的那段谈话，他请她立刻给母亲写一封表示歉意和好的长信来。封好了信，他疲倦不堪地倒在床上昏沉地睡了。

“不过这万把块钱也不经用啊，”母亲说。

“妈，以后衣服给洗衣大娘去洗罢。今天说定了啊，”他说。“你也不必太省俭了，横顺树生月寄钱来。”

“妈，”他温和地唤。她慢慢地回过来。“你也得保重啊，你何必一定要叫自己多吃苦。”

“她信里怎样说？”母亲问，她看见了他的表情。

“你以为她会写信给我吗？”她忽然转过来，问。

“我不恨，我从没有恨过她，”她说。她不得上离开这间屋，她害怕他再谈起树生。

“你不要骗我，我晓得你不愿意用树生的钱，”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