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向你提“离婚”因为据你母亲说，我们本就没有结过婚。所以我们分开也用不着什么手续。我不向你讨赡养费，也不向你要什么字据。我更不要求把小宣带走。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求你让我继续帮忙你养病。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妻，我不再是汪太太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能够了解你、而且比我更你，而且崇拜你母亲、而且脾气好的女人你的太太。我对你没有好，我不是一个贤妻良母。这些年来我的确有对不住你、对不住小宣的地方，我不你的妻同他的母亲。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这几年我更变得多了。可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离开我，你也许会难过一些时候，但是至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以后你就会忘记我。比我好的女人多得很，我希望填我这个空位的女人会使你母亲满意。你最好让她替你选择，并且叫新人坐轿行拜堂的大礼。…

没有回答。他找不到一个公正的裁判官。这时候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来分担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着天板，他在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

这些都是空话，请恕我在你面前议论你母亲。我并不恨她，她过的生活比我苦过着倍，我何必恨她。她说得不错，我们没有正式结婚，我只是你的“姘”、所以现在我正式对你说明。我以后不再你的“姘”了，我要离开你。我也许会跟别人结婚，那时我一定要铺张一番，让你母亲看看。…我也许永远不会结婚。离开你，去跟别人结婚，又有什么意思？总之，我不愿意再回到你的家，过“姘”的生活。你还要我写长信向她歉。你太伤了我的心。纵然我肯写，肯送一个把柄给她，可是她真的能够不恨我吗？你希望我着“姘”的招牌，当一个任她辱骂的隶媳妇，好给你换来甜的家生活。你真是在梦！

他发一声，一只手疯狂似地抓自己的发。他的左痛得厉害，现在好象不单是左，他整个都在痛。她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地伤害他？她应该知每一个字都是一锋利的针，每针都在刺痛着他的心。他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对他的恨竟然是这么！单是为了自由，她不会用这些针刺对待一个毫无抵抗的人！想到这里，他抬起呼冤似地长叹了一声。他想说：“为什么一切的灾祸全落到我的上？为什么单单要惩罚我一个人？我究竟过了什么错事？”

得并没有幸福，以后也不会有幸福。我不能说这全是你的错，也不能说我自己就没有错。我们使彼此痛苦，也使你母亲痛苦，她也使你我痛苦。我想不这是为了什么。并且我们也没有方法免除或减轻痛苦。这不是一个人的错。我们谁也怨不得谁。不过我不相信这是命。至少这过错应该由环境负责。我跟你和你母亲都不同。你母亲年纪大了，你又弱多病。我还年轻，我的生命力还很旺盛。我不能跟着你们过刻板似的单调日，我不能在那单凋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我的生命。我动，闹，我需要过情的生活。我不能在你那古庙似的家中枯死。我不会对你说假话：我的确想过，试过一个好妻，一个贤妻良母。我知你至今仍然很我。我对你也毫无恶，我的确愿意尽力使你快乐。但是我没有能够到，我不到。我自己其实也费了不少的心血，我拒绝了的诱惑。我曾经发愿终不离开你，贴你，安你，跟你一起度过这些贫苦日。但是我试一次，失败一次。你也不了解我这番苦心。而且你越是对我好（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母亲越是恨我。她似乎把我恨骨髓。其实我只有可怜她，人到老年，反而尝到贫苦滋味。她虽然自夸学问如何，德行如何，可是到了五十龄，却还来一个二等老妈，饭、洗衣服、打扫房屋，哪一样她得！她把我看作在使她的主人，所以她那样恨我，甚至不惜破坏我们的情生活与家幸福。我至今还记得她骂我为你的“姘”时那得意而残忍的表情。

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读完的信，才埋下把光放在信笺上继续读着：

（这里还有两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涂掉了，他看不是些什么字。）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写了这许多话。我的本

宣，请你原谅我，我不是在跟你赌气，也不是同你开玩笑。我说真话，而且我是经过长时期的考虑的。我们在一起生活，只是互相折磨，互相损害。而且你母亲在一天，我们中间就没有和平与幸福，我们必须分开。分开后我们或许还可以知己朋友，在一起我们终有一天会变路人。我知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也许使你难过，不过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不能再让岁月蹉跎。我们女人的时间短得很。我并非自私，我只是想活，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可怜我一辈就没有痛快地活过.我为什么不该痛快地好好活一次呢？人一生就只能活一次，一旦错过了机会，什么都完了。所以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须离开你。我要自由。我知你会原谅我，同情我。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仿佛在他的耳边敲着大锣。他整个都震昏了。过了半天他才吐一气来。信笺已经散落在地上了，他连忙拾起来，贪婪地读下去。他的额上冒汗，上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