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怕，你不会死的，”她说。

有一天母亲忍不住吐了这句话。

他长长地叹一声，睁大泪，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母亲。

“妈，我不难过。你怎么相信起天来了！”他想说却说不来，他只有竭力止了悲，摇摇，装了笑容。

但是母亲的心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她继续给他吃药，给他喝鲜和，她帮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为他着一切连老妈也不愿意的事。可是有一天他终于吃力地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让她知呢？”

“妈，你给我吃毒药，让我快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受苦。我太痛苦。”

这以后母亲为他买了一个铃。唤人时他用铃代替他说话；请人事时他求助于纸笔。这里所谓人，其实就是母亲一个，此外就难得有人到他的屋里来，除了医生和邮差。但是邮差也不常来，因为小宣难得写信，树生的信也来得少了。树生仍旧月寄款来。款已经动用了。过去一直在银行里存“比期”的款也由母亲陆续取了来。还是母亲开向他要了存单以后去取的。现在为了儿的生命，她什么事都肯了，只除了先给树生去信。给树生的信都是他自己写的，他不要母亲代笔。他在每封信上都写着：“我还好，我的健康逐渐在恢复，你不要为我担心，”一类的话。给小宣的信，有时他写，有时母亲写，他只叫孩不要回家（暑假中那个孩住在同学的家里），好好念书，温习功课。母亲的信里话多一些，但是她也不忍讲真实的情形，并且她还暗暗地抱着一线希望。

他迟疑了半天才写五个字的答语来：

他又写：“我迟早还是要死。”

母亲想：“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不让她难过一下，让她受良心的责备呢？”“你这傻，”她温和地责备他。可是她再看一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她的心下来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过什么幸福？他苦了一生，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帮忙实现？他到底是她的亲骨

“你何苦啊，我替你写罢，”母亲用了类似哀告的声音说，也没有用，在这件事上他不肯听从母亲的话。要是他不能亲笔写信，那么她知他一定是病重了。

“你不要讲话了，你好好休息罢。”她脸上的肌在搐动，里装满了泪。

宣，你不要难过。…你是个好人…天应该有睛…”她的咙暂时也哑了。

炎增加他的痛苦。喧哗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为这个城市带走了不少的人，这条街上常常有凄惨的哭声。他躺着，成天地躺在床上，仰着，侧着，伏着。他的心静不下来，他从没有能够痛快地睡一刻钟。

“你死，我跟你一齐死，我也不要活了！”母亲大声哭着说，她制止不了自己的悲痛。

然而跟她的希望相反，真实的情形却逐渐坏下去。他自己清清楚楚地觉到他的内一天一天地在腐烂，他的肺和他的咽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增加。母亲也看得他在用缓慢的脚步走向死亡。

屋里异常闷，板好象随时会燃烧起来似的。他把盖在上的一幅平价布床单也揭开了，从破旧汗衣的孔中他看见了自己那个只有和骨的黄膛。

母亲读这张字条的时候，他泪汪汪地望着她。

他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够自由地坐起来。每次他给树生写信，总是怀着拚死的决心，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够写下四五行字。“我还好，我的可以支持下去，”他永远这样说。

“我并不怕，人人都要死；不过留下你一个人受苦，我心里很难过。小宣年纪又太小，…”他用力说，但是母亲只听见一咻声，她不知他在说什么，可是那挣扎的情形使她又害怕又痛苦。她望着他，一面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能，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她哭着说。

“我愿她幸福。”

他放下笔，疲倦地倒在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