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楞了一下。完了！她的心上挨了一下石。她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大街上人多得很，明天庆祝胜利，到都在准备，我走错路，到张家又耽搁了好一阵，”小宣答。他又加一句解释：“今晚上很闹，到扎好了灯彩。”

“她也太辛苦了。”他痛苦地想。他把一动。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咙和肺一齐痛，痛得他忍耐不住。他两只手抓。他张开嘴叫，没有声音。他拼命把嘴张大，还是叫不声音来。他满是汗，他觉得两只手被人住，母亲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但是他痛得过去了。

他又被母亲的哭唤声惊醒。他躺在床上，满冷汗，给小便打了。他抓母亲的手，呆呆地望着那张亲的脸。痛苦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想对母亲笑。但是泪不由他控制地了来。

“好，”小宣应。

“你肚饿不饿？你上还剩得有钱，你去吃两碗面罢。我今天下午没有煮饭，上午有剩饭我炒来吃了。你快去吃罢，”她又说。

痛苦继续着，而且不停地增加。

九月三日，胜利日，笑日，也没有给这个房间带来什么变化。在大街上人们带着笑脸迎胜利游行的行列。飞机在空中表演，并且散布庆祝的传单。然而在汪文宣的屋里却只有痛苦和哭泣。

最后他断气时，睛半睁着，珠往上翻，张开，好象还在向谁要求“公平”这是在夜晚八钟光景，街锣鼓喧天，人们正在庆祝胜利，用炮烧龙灯。

他这一天过去三次，而又醒了转来。他觉得已经到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了，他愿意“死”上来带走他。可是他仍旧活着。母亲和小宣一直守在床前。他泪汪汪地望着他们。他只求他们帮助他早一刻死亡。

他的生命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死去。他的脑一直是清醒的，虽然不能多用思想。在这些最后的时刻里，他始终不肯把光从母亲和小宣的脸上掉开。后来他们的面影渐渐地模糊起来，他仿佛又看见了第三个人的脸，那自然是树生的，他并没有忘记她。但是甚至这三个人的面颜也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一直痛到最后一刻。一气吊着，他许久死不下去。母亲和小宣每人他的一只手，望着他咽气。

母亲掉回脸来看他。她的睛红，脸惨白，她好象随时都会病倒似的。

“你醒过来了，以后不要了，”母亲嘘了一气，亲地说，她的角和两颊都还有泪痕。

“为什么他们都应该活，而我必须死去，并且这么痛苦地死去？”他又想。“我要活！”他无声地叫。

小宣从外面走屋。他一门就说：“婆，张伯情在打摆，不能来。”

这一番对话他全听去了。“他们在庆祝，”他想；他愿意为他们笑一笑，可是痛苦阻止了他。“胜利会不会给他们带来解救呢？”他又想，第二个“他们”指的是母亲和小宣。可是痛苦又来阻止了他。他被痛苦占有了。痛苦赶走了别的思想。痛苦使他忘记了一切。他只记得忍受痛，或者逃避痛。一场绝望的战斗又在行。他失败了。但是他不得不继续作战。他无声地哀叫着：“让我死罢，我受不了这痛苦。”

然而他的亲的人，他母亲和他儿不能了解这无声的语言。他们不会帮忙他解除这痛苦。

三个人在劝解。另外有一个人唱着川戏从窗下走过。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