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两手捂住脑袋,四肢叉开,浑身瘫了似的俯伏在铁床上。牢房那个小不点儿的窗口里,还有一盘吃食,一动也没动过。因为自从卡奇曼走后,也就是在他第二次失败(他本想用一些空洞无聊的谎话来骗取人家的信任)以后,他比过去更加心灰意懒了。他内心情绪是如此低沉,这会儿确实是在哭,他的两个肩膀,也好象由于无声的呻吟而在抽搐着。贝尔纳普一见此情此景,立刻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事,不由得无比怜悯他。依他看,没有灵魂的杀人犯是不会哭的。他走近克莱德牢房的门口,迟疑了一下,这才开始说:“得了,得了,克莱德!这可要不得。你可千万别这样垂头丧气。你这个案子,也许并不象你想象中那样毫无希望啊。好好坐起来,跟一个也许能给你出一点力的律师谈谈吧?本人叫贝尔纳普——阿尔文·贝尔纳普。我就住在布里奇伯格。是刚才来看过你的人派我来的——他叫卡奇曼,是吧?你跟他谈不到一块,是吧?啊,我跟他也谈不到一块。依我看,他可不是我们那样的人。不过,眼前这封信,是他授权我来作为你的辩护人。你要看一看吗?”
他和颜悦色、信心十足地将那封信从狭窄的铁栅栏里塞了进去。克莱德迟疑而又好奇地朝铁栅栏这边走过来。这个人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真心诚意、异乎寻常、好象是同情谅解的调子,这使克莱德一下子来了勇气。于是,他不再犹豫,拿起信来看了一下,跟着微微一笑,将信还给了来人。
“得了,我早就这么想过了,”贝尔纳普信心十足地继续说,对自己一下子取得的效果很感满意——依他看,完全应该归功于他的那种巨大的个人魅力。“这就更好了。我知道,我们准合得来。这我可看得出来。你一定能跟我开诚相见地谈,有如你同母亲谈一样。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你跟我谈的哪一句话,会传到别人耳朵里,除非你自己乐意让它传出去,明白吧?因为只要你同意,克莱德,我就出任你的辩护律师,你就是我的委托人。明天或是随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要一块坐下来,你就把你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事通通告诉我;而我就要对你说,我认为我应该知道哪些事情,以及我到底能不能帮助你。而且,我还要向你证明:不管是在哪一方面,你帮助了我,其实也就是帮助了你自己,明白吧?可我怎么也得拚上我的老命,要把你从这个案子里拖出来。现在,你倒说说看,怎么样,克莱德?”
他充满鼓励、同情——甚至亲昵地微微一笑。克莱德觉得这是他入狱后头一次找到了一个他信得过,而又绝无危险的人,他心里已经在琢磨,也许最好把所有一切——每一件事——一古脑儿都告诉这个人。至于他为什么会这样,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反正贝尔纳普他是喜欢的。克莱德马上——尽管还是朦朦胧胧地——觉得,只要这个人全都——或是差不多全都——知道的话,他就会了解他的,说不定甚至还会同情他的。后来,贝尔纳普又向克莱德详细介绍他的对手——梅森——如何恨不得马上给他定罪判刑;还说只要他能设计出一个合理的辩护方案,他又如何十拿九稳,使这个案子拖下去,直到这个人卸去地方检察官职务时为止。于是,克莱德便说,贝尔纳普最好让他今天夜里好好地思考一下,那末,到了明天,或是随贝尔纳普的便,什么时候再回来,他就要把所有一切都向这位辩护律师和盘托出。
转天,贝尔纳普坐在一只凳子上,嘴里嚼着一条条巧克力,仔细地倾听着。克莱德坐在自己铁床上,向贝尔纳普陈述个人经历——从他来到莱柯格斯以后生活中的所有情节说起,比方说,他是怎样到这里来的,为什么要来,以及在堪萨斯城轧死一小孩的不幸事故(不过,他并没有提到他给自己保留的、后来却又遗忘了的那份剪报);他跟罗伯达的幽会,对她充满情欲,使她怀了孕,后来他又怎样想方设法让她摆脱困境。他谈着,谈着,一直谈到,她如何吓唬他,说要揭发他,最后,他在万分绝望和惊恐之下碰巧看到《时代联合报》上那条新闻,自己就想何不也仿效一下。不过,贝尔纳普必须明白,这个他自己是怎么也策划不出来的。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是存心要把她害死的。不,他并没有害死她。不管贝尔纳普先生是怎么想的,但是这一点必须相信克莱德。他从来没有故意砸过她。不,不,不!这是一个不幸事故。他是有一架照相机的,据说有一副三脚架给梅森找到了,那当然就是他的三脚架。他在无意中用照相机砸了罗伯达,随后眼看着照相机沉入湖底了。于是,他把那副三脚架藏匿在一根圆木底下。那架照相机,毫无疑问,如今还在湖底,里头胶卷只要没有被湖水泡坏,上面还有他本人跟罗伯达拍摄的像片。反正他从来没有故意砸过她。不,他从来也没有呀。是她身子向他探过来,他碰了她一下,但决不是故意的。小船一下子翻掉了。随后,他尽可能把当时情况说得更准确,说他在翻船面前如何惊恐失措,简直是呆若木鸡似的,因为当时他已在那条犯罪的路上走得那么远,再也无法走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