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被雨以后放出的的气味,要我说来虽当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当屠户把刀剸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拨刺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里时。夜间我便做出无数希奇古怪的梦。这些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的如今,还常常常使我在半夜时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还得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结果能逃学时我逃学,不能逃学我就只好做梦。
照地方风气说来,一个小孩子野一点的,照例也必需强悍一点,才能各处跑去。因为一出城外,随时都会有一样东西突然扑到你身边来,或是一只凶恶的狗,或是一个顽劣的人。无法抵抗这点袭击,就不容易各处自由放荡。一个野一点的孩子,即或身边不必时时刻刻带一把小刀,也总得带一削尖的竹块,好好的插到裤带上,遇机会到时,就取出来当作武器。尤其是到一个离家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你能干点,单身往各处去,有人挑战时,还只是一人近你身边来恶斗。若包围到你身边的顽童人数极多,你还可挑选同你精力相差不大的一人,你不妨指定其中一个说:
“要打吗?你来,我同你来。”
到时也只那一个人拢来。被他打倒,你活该,只好伏在地上尽他压着痛打一顿。你打倒了他,他活该,把他揍够后你可以自由走去,谁也不会追你,只不过说句“下次再来”罢了。
可是你根本上若就十分怯弱,即或结伴同行,到什么地方去时,也会有人特意挑出你来殴斗。应战你得吃亏,不答应你得被仇人与同伴两方面奚落,顶不经济。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分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到被人围上必需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不小心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我走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怕谁,同时因换了好些私塾,各处皆有些同学,大家既都逃过学,便有无数朋友,因此也不会同人打架了。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有种两脚狗我更害怕,对付不了。)
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只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有军营中人,有哥老会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在当地另成一帮,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但这类人物为时代所陶冶,到民五以后也就渐渐消灭了。虽有些青年军官还保存那点风格,风格中最重要的一点洒脱处,却为了军纪一类影响,大不如前辈了。
我有三个堂叔叔两个姑姑都住在城南乡下,离城四十里左右。那地方名黄罗寨,出强悍的人同猛鸷的兽。我爸爸三岁时在那里差一点险被老虎咬去。我四岁左右,到那里第一天,就看见四个乡下人抬了一只死老虎进城,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我还有一个表哥,住在城北十里地名长宁哨的乡下,从那里再过去十里便是苗乡。
表哥是一个紫色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兵。我四岁时被他带到乡下去过了三天,二十年后还记得那个小小城堡黄昏来时鼓角的声音。
这战兵在苗乡有点威信,很能喊叫一些苗人。每次来城时,必为我带一只小斗鸡或一点别的东西。一来为我说苗人故事,临走时我总不让他走。我欢喜他,觉得他比乡下叔父能干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