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每到大端时节，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却各个照一分定，很简单的把日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互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替中放，分解。而且在这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的多一。

浦市镇的人和猪，即因时代变迁，已经差不多“失传”问当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称，使沅域的人民还知有个“浦市”地方，全靠边炮和戏。沅域的人遇事喜用边炮，婚丧事用它，开船上梁用它，迎送客人亲戚用它，卖猪买也用它。几乎无事不需要它。作边炮需要硝磺和纸张，浦市好硝，又竹纸。浦市的边炮很贱，很响。所以沅域边炮的供给，大多数就由浦市商店包办。浦市人喜戏，且懂戏。二八月农事起始或结束时，乡下人需要酬谢土地，同时也需要公众娱乐。因此常常有行人面敛钱集份，邀请大木傀儡戏班来演戏。这戏班角既整齐，行又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镇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传说塔里有妖住，传说实在太旧了，因为戏文中有淹金山寺，然而正因为传说行，所以这塔倒似乎很新。市镇对河有一个大庙，名江东寺。庙内古松树要五人连手方能抱住。老梅树有三丈，开时如一树绛雪，落时藉地一寸厚。寺侧院竖立一座转藏，木作的，三四丈，上下用斗大铁轴相承。三五个人扶着有雕刻龙的木把手用力转动它时，声音如龙鸣，凄厉而绵长，十分动人。据记载是仿龙声制作的，半夜里转动它时，十里外还

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缺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哭声，有妇女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悠然不尽的觉。…过了许久，那锣鼓声尚在河面飘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把晚饭吃过，爬舱外一看，呀，好一圆月！月光下石同河面，一切都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调。岩缺码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移动。那些人正把酒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三只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上半夜。

日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暮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

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都已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有过多少次被来自沙漠中的蛮族，骑了膘壮的匹，手持弓弩，长枪大戟，到践踏蹂躏！然而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限制与支。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本上又似乎与历史展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情的娱乐方式看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大约一里宽，两岸都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上去，把“铺地锦”百边炮从岩上抛下，尽边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团团五彩碎纸云尘。

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方法来支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要用一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觉一“惶恐”且放弃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劲儿，用划龙船的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就证明这狂使他们还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但有谁来改造这些人的狂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提起这件事，使人重新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尽致的。

这希望于浦市人本是毫无结论的。

彭彭彭彭的边炮声与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幻想，一慨。

（引自《湘行散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