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愚蠢残酷的杀戮继续了约一个月，才渐渐减少下来。或者因为天气既很严冷，不必担心到它的腐烂，埋不及时就不埋，或者又因为还另外有一示众意思，河滩的尸首总常常躺下四五百。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一个人，看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兵士以为是看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跑，刽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刀砍翻的。

这革命原是城中绅士早已知，用来对付镇镇，和辰沅永靖兵备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同那些外路商人，攻城以前先就约好了的。但临时却因军队方面谈的条件不妥，误了大事。

为什么他们被砍？砍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心中许多疑问，回到家中时问爸爸，爸爸只说这是造反打了败仗，也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时以为爸爸那么伟大的人，天上地下知不知多少事，居然也不明白这件事，倒真觉得奇怪。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事永远在世界上不缺少，可是谁也不能够给小孩一个最得的回答。

到后人太多了，仿佛凡是西北苗乡捉来的人都得杀，衙门方面把文书禀告到抚台时大致说的就是苗人造反，因此照规矩还得剿平这一片地面上的人民。捉来的人一多，被杀的脑简单异常，无法自脱，但杀人那一方面知下面消息多些，却有寒了心。几个本地有力的绅士，也就是暗地里同城外人沟通却不为官方知的人，便一同向台请求有一个限制。经过一番选择，该杀的杀，该放的放。每天捉来的人既有一百两百，差不多全是苗乡的农民，既不能全开释，也不应全杀，因此选择的手续，便

要落雨的神气，一切皆很黯淡。街平常这时照例可以听到卖糕人的声音，以及各别的叫卖声音，今天却异常清静，似乎过年一样。我想得到一个机会去看看。我最关心的是那些我从不曾摸过的人。一会儿，我的机会便来了。长四叔跑回来告我爸爸，人里没有韩的。且说衙门人多着，街上铺都已奉命开了门，张家二老爷也上街看闹了。对门张家二老爷原是暗中和革命党有联系的本地绅士之一。因此我爸爸便问我:小东西，怕不怕人，不怕就同我去。不怕，我想看看！于是我就在尹衙门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肮脏血污人。还有衙门鹿角上、辕门上，也无不是人。从城边取回的几架云梯，全用新竹成（就是把一些新从山中砍来的竹，横横地贯了许多木），云梯木上也悬挂许多人。看到这些东西我实在稀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我不明白这些人因什么事就被把割下。我随后又发现了那一串耳朵，那么一串东西，一生真再也不容易见到过的古怪东西！叔父问我:小东西，你怕不怕？我回答得极好，我说不怕。我原先已听了多少杀仗的故事，总说是人如山，血成河，看戏时也总说是千军万分个胜败，却除了从戏台上间或演秦琼哭时可看到一个木人放在朱红盘里托着舞来舞去，此外就不曾看到过一次真的杀仗砍下什么人。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