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家就是那么各人守住在自己一份生活上，甘心尽日月把各人拖到坟墓里去吗？可并不这样。我们各人都知行将有一个机会要来的，机会来时我们会改造自己变更自己的，会尽我们的一分气力去好好一个人的。应死的倒下，腐了烂了，让他完事。可以活的，就照分上派定的忧乐活下去。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一遇无事可时，几个人也常常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袜，白巾，为军士用的服装，和价值两元一枚的镀金表，别的就没有什么可引起我们注意了。逢三八赶场，在三八两天方有杂货百买卖。因此我们最多勾留的地方，还是那个河边。河边有一个码，常年湾泊五十号左右小木船。上面一是个税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写有红黑扁字桐油油过的幡旗。有一只方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喜玩耍的人打发过河去，把夫打发过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发过河去，又装载了不少从永顺来的商人，及由附近村里来小买卖的人，从对河撑回，那河极丽，渡船也丽。

各生活营养到我这个灵魂，使它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到后来我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把我生活中所知所想到的事情写，不明白什么叫疲倦，这分耐力与习惯，都于我那书记的命运。

我不久因工作能力比同事，被调到参谋服务了。

书记所在地方，据说是彭姓土司一个妃所住的楼。新搬去住的参谋，房梁架还是年前一个梁姓苗王抬来的。笨大的材，笨大的，使人一见就保留一稀奇印象。四个书记每天有训令命令抄写时，就伏在白木成的方桌上抄写，不问早晚多少，以写完为止。文件太多了一，照例还可调取其他分的书记来帮忙，有时不必调请，照例他们也会赶来很兴帮忙。把公事办完时，若那天正是十号左右发饷的日，各人照薪，多少不等各领得每月中三分之一的薪饷，同事朋友必各自派一份钱，亲自去买狗来炖，或由任何人东，上街去吃面。若各人边皆空空的，恰恰天气又很好，就各自手上拿一木，爬上山上去玩，或往附近一土坡上去玩。那后山约一里，并无什么正路，从险峻爬到上时，却可以看许多地方。我们也就只是看那么一，不如何困难总得爬上去。土坡附近常常有号兵在那里号，四周埋葬了许多小坟。每天差不多总有一起小棺材，或蒲包裹好的小小尸首，送到这地方来埋葬。当埋葬时，远远便蹲了无数野狗同小狼，埋人的一走，这坟至多到晚上，就被这群畜生扒开，小尸首便被吃掉了。这地方狼的数量不知为甚么竟那么多，既那么多为甚么又不捕捉，这理由不易明白。我们每次到那小坡上去，总得带一大，就为的是恐怕被狼袭击，有木可以自卫。这畜生大白天见人时也并不逃跑，只静静地坐在坟上望着你，睛光光的，牙齿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抛过去时，它却在石近以前，飞奔跑去了。

这地方每当月晦雨的夜间，就可听到远远近近的狼嗥，声音好像伏在地面上，似的各，低而长，忧郁而悲伤。间或还可听到后山的虎叫，昂的一声，谷中回音可延长许久。有时后山虎豹来人家猪圈中盗取小猪，从小猪锐声叫喊情形里，还可分分明明地知这山中野兽，从何回山，经过何。大家都已在床铺上听惯了这声音，也不吃惊，也不奇。可是由于虎狼太多，虽窗下就有哨兵岗位，但各人皆担心当真会有一天从窗跃一只老虎或一只豺狼，我们因此每夜总小心翼翼把窗门关好，这办法也并非毫无好，有一次果然就有两只狼来扒窗，两个背靠背放哨的兵士，夜里又不敢开枪，用刺刀拟定这畜生时，据说两只狼还从从容容大模大样地并排走去。

十个月后，我们队有被川军司令汤模请过川东填防的消息，有特别代表来协商。条件是过境大帮烟土税平分，别的百货捐归接防队。我们长官若答应时，便行将派四团人过川东。这消息从几次代表的行动上，决定了一切技术上问题，过不久，便因军队调动把这消息完全证实了。

我们虽各在收最少的卑微位置上事，却生活得十分健康。有时即或胡闹，把所有钱完全到一些最可笑事情方面去，生活也仍然是健康的。我们不大关心钱的用，为的是我们正在生活，有许多生活，本来只须我们用心去接近，去经验，却不必用一笔钱或一本书来作居间介绍。

我们有时为了看一个山，寻一药草，甚至于赌一气，也常常走十里八里，到隔河大岭上跑个半天。对河那个大岭无所不有，也因为那山岭，把一条河显得更加丽了。

老弟，你字真龙飞凤舞，这公文你不写谁也就写不了！就因为这类话语，常常可以从主任那瘪瘪中听到，我于是当着众人业已熄灯上床时，还常常在一盏煤油灯下，很细心地用曹娥碑字誊录一角公文或一份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