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就是抉嘛。他今年才二十岁，一个铁实的年轻汉，长得十分标致。袓看过去，他那一无论怎么剃除，总是顽固地生长来并且立着的黑沌沌的发，那圓的背膀，那象用古铜濰刻来的有力的臂膊，那从硖布白汗衫透来的凸的湓，那用腰带扎得结结实实的腰杆，当然还有两条壮的大\'上一双大得奇拇指扣在地上的赤脚，你不能不得这\'样一个印象，真象一铁立在这地球上了甚至可以说，他站在哪里，就象是用生铁浇铸在那里的一铁一样。

原来计划只讲二个晚上的，谁知一讲开了，他也收不住，―直讲到了夜，据他说，才讲了不过一半。连我也在内，大家都打消了明夭上路的打算，决心留下一天，听他把故事讲完，后天才发。

可是奇得很，当我们从他的壮的背影望过去，正期待着他一车转，我们上看到一个宽大的糙的横眉立大舁梁下有一张闭着的大嘴这样的脸盘的时候，他却把一副那么秀气的脸盘呈现在我们面前了。那弯弯的舒展的眉，使你无从找到一愁闷的踪迹;那不太大却十分明亮的睛中，漾若一池清波，在淸波上明显地飙着智慈和聪明；那周正的通天鼻下面，有一张并不太大的嘴，那两片溥薄的嘴似乎从来没有闭过，嘴角老向上弯着，总是那么要说不说要笑不笑的神情。你不会相信从那个嘴里能吐什么野的话来。谁也不能想象，这么一副秀气的脸却偏偏长在那么一个壮的躯上。更叫人不能想象的是这么一个秀才模样的人，错错，偏偏降生在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里，又上这么一个五大三的夯。

王万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过一文化的，谁也说不清楚。铁拄‘到孙家这个财主家来活儿，最使他惊奇的就是在长工屋里这位长，领班的床边竹庳下发现了几本小书。而&大家特别髙兴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趁用洗脚的工夫，听王万山在摇曳如豆的桐油灯下念他的小本本。那是从镇上买来的小唱本。他念了一段，义细声喂几句，叫大家听得了迷。虽说大家已经累得不行，而，，事孙二爷也老吆喝着：“为啥还不灯？”大家还是要听到一个段落，才肯灯上床。最迷的就是铁。他拿着那些小本本，翻来翻去，他知那里面有非常有趣的故事，他却念不来，非常抱歉，也非常羡慕他的老师4于是他下决心…王万山师傅学认字。他真是专心得很，就楚在田迅活路的休息时间，他都要用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才不过一年多，他就把唱本4的字都认得了，他也可以去镇上买新的唱本来念给大家听了。这对他来说，简苴象打71了一个新的世界，他随便到哪觅，就留心收集一些小书来读，连陈年的汩拫和皇历也不放过。慢慢地他也可以歪歪扭扭地写些顺溜儿，来表达自己的心思。

好说歹说，孙家林连叩也没有受到一个，就当起孙大老爷的岳爷来了。一乘小轿把哭哭啼啼的孙家闺女抬孙公馆里去了，并且给她取个好学名，叫孙桂芬。就这么，孙桂芬糊里糊徐地就当了孙大老爷的姨太太。但是到底是第几房姨太太，棵有说，也许她本还上不了房。因为孙家的一家人谁也没有把地当作姨太太看待，实实在在是厨房里请来的一个不要工钱的打杂大嫂，烧火煮饭，哦拘考，打扫房，冼衣被，忙得不岢开。只是

谁来担任玩龙的角？進玩龙，谁玩龙尾，在别的村里也许还会争论一番，在南云村却可以说是早巳成为定论的了，谁玩龙尾？当然是一蹦三丈的#奉的三娃儿外号孙猴的了#谁玩龙？当然是铁嘛。铁是淮？

怎么办呢？

那些生动人的细节，那些采的形象化的语言，我都记不清楚。更可惜的我不是一个文学家，也从来没打算，一个文学家，我无法把这些都准确地记录下来。

地主老爷们除开因为天，觉不舒服，荽寻找凉地，方摆上躺椅，喝茶乘凉外，并不发愁。反正土地都去给穷庄稼汉们耕去了，在租约上白纸黑宇写着“不夭涝，如数租”他们尽可以等着收他们的“铁板租久不肯租或者不起租的，自然有官家的王法着。那监狱那乡丁那刑都是现成的，还有保长，乡长坐在村公所乡公所里，还有县太爷坐在县衙门的大堂上，等着问案哩，穷佃们看着烧焦的大地，望着火辣辣的晴夭，只有叹息和祈祷4当然也有细声咒骂一句“夭杀人”的。有不信邪的青年们，把天旱怪罪在龙王庙里坦然坐着的龙王爷，说“我们了这么多钱给你盖庙，塑金，逢年过节上供，到了这么天千的时节，你都不肯吐来救人/冒失的年轻汉们就约好，到龙王庙里把龙王爷抬来游乡示众，叫他和大家一块来晒晒毒太，看他恼火不恼火。但是龙王爷似乎也很少反应，连眉都不皱一下，只是肩上的金漆晒脱，木开了小裂纹了。

是的，铁就是降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当他降生的时候，他的妈妈想找一块囫囵布来包他那个才此的光光的都办不到。然而他还是无病无痛地成长起来了。不到十岁，他就被送本乡大财主孙怀玖家里当放娃儿了。人家说他是生就的机灵，其实是由于他特别的好学好问。当他才长成一个半大个，已经和长年们一起在田里老把式们才能的活路了。才不过二十岁，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铁注，已经被提升起来当了长年的领班。他不仅把各复杂的作栽培技术挙握了，而且能领着大家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年四季的农活。他很得孙大老爷的赏识，向他许下了许多妙的前程。比如给他讨一个能的媳妇，给他十亩八亩上好的田地，叫他当一个面的佃，生男育女，过个安稳日，如此等等。铁这时候还没有想到这些，而且也并不那么相信財主老爷的甜言涪，夭下哪里有不吃人的狼？他亲娘得兕有两个当过领班的长年，也就是他的师傅，落得的悲惨下场。一个叫石贵的老长年，因为年纪老了，一生的力都被財主榨千以后，在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团年的时侯，被孙怀玖打发走了，只好到村野庙里去过残年。另一个叫囡的长年，因为抬石闪了腰杆，再也直不起来活路，结果也祓孙怀玖随手绐几个药钱，就开铕掉了。铁为这事想过很多很多，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他又不甘心听孙大老爷家里的亊先生孙二爷说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这混帐话。他就去拥看那\'个已经走了的老长年石贵师傅留下来的几本小书一一本“善书”和几本噶本。这些书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什么理。反正现在他正是在红火的年纪，又受着不特孙财主家里的长年们而且这孙家湾和南云村里的青年长年们的崇拜，也就心满意足了。

游龙其实只是浪费一些，对抗旱毫无作用。但是对于青年，却把它当作一个贫趣味的游艺节0。举着龙，到这个院那个地坝，接受一场凉的冼礼，在这么炎的夏天，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了。许多青年都争着要去参加。淮能抢到玩龙或者玩龙尾，更是莫大的幸运。因为玩龙玩龙尾的人，不但会受到更多的凉的倾注，而且认为这是最英雄的，会受到胄年们的崇拜。连那些闰女们，也往往要多宥他们几。玩龙的背年正在上下左右挥舞着龙。在龙的带动下，后面玩龙龙尾的就跟着他上下左右地不停动，真象一条活龙在纷纷的珠的闪光中，游动起来。那龙尾更是人幅度地左右摆动，真是龙摇一尺，龙尾摆一丈。玩龙尾的青年充分表现他那轻巧动的段。“哈，你看那玩的多么有力呀。”“嘿，那玩龙尾的才真象在飞哩：”这样的赞扬，无论谁听了都是兴的。

时间巳经过去了五年多，这个故事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说这个故事的人，名叫王国。当然，王国是他后来起的大名，他原来只有一个小名叫铁。铁虽说后来和我有多次的接’我却再也没有勇气叫他把自己过去的辛敢，重新拿来，吼嚼给我们看看。因此，我现在在这个山城里坐着等长途汽车，百无聊的时侯，忽然想起这个故事来。于是拿起了笔杆，想把这个故事写一个梗概来。

这真象长了新的翅膀，他来了一个飞跃。逢年过节，无论青年们組织锣班，或者是玩车灯彩船，都非得请扶来提调：大家不苽。大家都客听铁唱他新编的唱词。至于舞輛，玩龙灯，&是非他来成不行的。而且他是“个卞分雉健的人，在狮面前打蹦眺玩彩球的人，非他担蛀不行。玩龙灯要讲舞得好看，也非得要他玩龙不行/只要他当龙舞趄来，那一条龙在空中左右游动，或者在地下打，。把人都看得嫌了。在乡下玩龙灯，是兴放竹筒的。竹餚叙就是用一截有节疤的斑竹铕趣火药和铁屑，筑得实实在奄的，用黄泥封起来，在竹节的那“开一个小孔，装上火药引线，把竹简傘在手里，着引线，铤从小孔火，得老髙，象一棵开银莳火树。乡下的习惯，逢年过节玩龙灯，就荽对着打着赤膊玩龙灯的小伙占竹简，一火红的火对着靑年的背上去，的火星满翻，谁受得住，，便是英雄。南云村里玩龙灯，驀讲背得起竹筒的数铁。‘竹筒最多的是玩龙壤的，因此大家就要他玩尾儿。你看那竹茼对着他那光着的背心就一火红的铁1丝绝吼着，真也够叫人惊心动魄的了。可是他沉着地在石地坝里举着龙尾转着，接受龙的洗礼和许#有年大声的喝彩，以致那些女娃儿们也在丰甥半暗中恣意地笑潴，暗地为他喝彩。

用瓢舀起来，向龙龙龙尾泼去，特别是向玩龙的青年人上泼去，这是一周围的人的义务。泼得越多越好。向人泼得越准越叫大家喝采。向他们的光光的古铜的膛泼去，向背脊上泼左，都不算功夫，要泼向他们的脸腈嘴，特别倒向鼻了，叫受泼的人张不开，不过气，那才是功夫哩。泼又是百无禁忌的，男女老少都可以泼，而且应该参加泼：连那些大姑娘，平常时，正平视一下那些英俊的小伙也会不好意思，现在却是冲破了礼教的罗网，可以笑着，叫着，跟着舞动龙的小伙，向他们的上泼。而小伙们谁受到更多姑娘的泼，无疑是最受大家羡慕的了。

有一把年纪的老年人来说话了。据过去他们的规矩，要解决旱的问题，只有游龙。办法就用麦秸扎成龙龙和龙尾，用布条连接起来，这就叫旱龙。找几个青年把旱龙举起，到附近谷里的乌黑的潭边去请龙王。老人们带着保长和老百姓一块去。经过请来的法师在那里叩作揖，烧香烛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终于把在潭里潜伏的龙王请了来，依附在苹把旱龙上，然后由青年们举起龙神，一个村一个村地游下去。无论到了哪一家，都要把家里所有的挑来，〒桶一桶地拨在龙上，自然也就泼在举龙的青年们的上。据说这样，龙祌动了，就会去东海请示他的老祖宗龙王爷，兴风布云，降下雨来，这个办法灵不灵？据老人们说：“诚则灵(”献的多就灵。这么说来，如果老天不落雨，都怪你们老百姓不诚心，都怪你们老百姓献的少了。而这个诚心是无法用秤来称的，献的也是无法用升斗来量的。

将来如果有个什么有心的作家，忽然从什么废纸堆里发现了这个故事梗概，把它加以发挥，使它变成一个劝善罚恶的“善书乙起一随便什么样的作用，那恐怕已是我的非分奢望了。

但是铁的这些都不是受到青年们崇拜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还是铁儿是带着这一湾青年们玩要的儿。在这山区的乡下，闭得很，不要说看戏看电彩，就是那牵着一个癉猴儿来耍猴戏的，或者一个老儿带两个女徒弟来游乡卖喟的’也是许多年不到一次。说到文化，只有孙大老爷和他家那个瘠鼻龙的小少爷才有资格享受。还有事的二爷，沾了一文化气气，也只能记个帐，写个備约或卖田的契约什么的。这一村的，化权威要数村那位私塾老师了，那是一位穿的古古香，装模作样地大声咳者嗽，蝎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几分价值的老古董。但从他邶里能哆听到的只有“曰诗云”那些玩意儿6铁这般青年看了他都会嗯心，哪有心向他去学习文化？但是这个村里有一个人，却成了一般活路的青年们的文化老师。这就是孙大老爷家的老长工领班王万山。铁就是向他学的农活本事，也就是接的他的班。王万山还是铁的文化老师。

这里有三十几夭没有见“滴雨，连云也很少见，就是一个赛—个的太太挂在天上。夭大旱了，一场灾难见近南云村来了。

游龙，这倒不象是在天旱的灾难面前，向龙王乞讨怜锅的悲哀的仪式，而的的确确反倒变成一村男女青年联的盛大节日了，南云村今年碰到了空前的大旱，经过风俗老人的提议，保长和地主老爷的恩准，也举行向龙王爷乞讨雨的仪式一游龙。青年们也跃跃试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乐节日。

六月的早晨，金沙江畔特有的喟夭，湛蓝的透明的天幕笼盖着这南方的山山岭岭。在淸晨，寥落的晨星隐没蓝天幕里去后’在夭边东一块西一块地飘浮着淡淡的云。可是太一爬上东岭，那些云块被烧得发红发紫，不多一会，就蓝天里去，无影无踪了。万里无云的晴空里，只挂着一个&红的太，炙烤着南云村和它周围的田坝和山岭。太越升，气温也跟着升髙，烤得叫大地不过气来。那山村里用红泥土筑成的土屋，就象一座一座的火炉，散发蒸腾的气。村里没有一生气。通常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麻雀都躲树荫里去蛰伏起来。连跑来跑去的狗也只好趴在树荫下，伸长来不住气。没有一风。村的向日葵贿着，无打采地站着，叶了一蔫索索的。一片沉寂，只有蝉在此起彼落地竭力嘶叫，使人觉更沉寂，更闷。山上本来遍布着翠绿的尾松林，现在也显得灰暗了。\'一周围田坝里的庄稼都萎黄了。有的已经象枯草一样，一把火就可以着。在田野里，这儿那儿，穿着褴褛衣服着破草相的男男女女，着大太，踏着木车，从小沟里车。可是不怎么车，田里的裂一夭一天在扩人，小沟里的也见得快了。他们仍在作无望的挣扎，踏着车，车着，车着…

他的力气大。在这一湾湾里，不是扳手劲，摔跤，没有—个青年赛得过他。有一回两个青年打起架来，大家解不开，他上去把两个青年拦舾抱住，举了起来，象一把铁钳把他们岁钳住，叫他们气都不来了。他要他们两个都告饶，再也不打架了，否则把他们的肋骨挤断，还要掸到地上摔成八几。郝两个青年只好告饶了。就是賭吃东西，这一湾湾里也没有人赶得过他。有“回人家睹他二斤挂面一斤，他一气吃下去，还喝了一大琬凉解渴。

这时攀这一方风的先生为了维护神，来涉了。请拿握这一方实权的保长来制止青年们的胡闹。把龙王爷又抬回龙王庙，让他老人家在凉的大殿上歇凉。么办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现在南云村因为夭，要玩龙了。玩儿的离开铁拄，还雔有谁呢？这样想着的不仅是和铁相熟的一般青年，。还有一个在抶儿的心里已经占了位置的青年女娃儿。这个人就是孙大老爷家的孙小芬小，孙小芬在名义上是孙大老爷家里的一个小，可是实际上却是孙大老爷家的一个丫。怎么说是小又是丫呢？这就说来话长了。长话短说吧，孙小芬的妈妈本来是孙大老爷家一个佃客孙家林的女儿。有一年，孙大老爷到孙家林这个悃客家去收租谷，忽然一看上了孙家的大女儿，立要讨她回孙公馆去不知是笫兀房的姨太太。你会说，这咋个要得？孙大老爷姓孙，孙家林的人女儿也姓孙，讨她大老爷的姨太太，岂不是吗？这成什么统？咳，你是第一回听到孙家的希奇事吧？孙家不成统的事何止这一件两件？当然，你说得有理。但是在这一方，啥叫有理，啥叫没理，要孙大老爷说了才能算数的。这一回孙大老爷断理来了：孙家林的这女虽说姓孙，可是同姓不同宗，没关系。是呀，孙大老爷的家系旱怎么有这么一个穷佃呢？也许过去本不姓孙，不知是他家哪一代祖先人跟着姓了孙的。穷佃孙家林虽然百分辩，他的袓祖辈辈都姓孙，而且孙家林的髙祖的祖神牌还挤在孙家大祠堂的神龛角落里。但是谁理会这个？正如孙大老爷家的狗孙二鳖说的老实话“哪个叫你生了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儿，又不把她关好呢？一块好给馋猫看到了，还跑得脱吗？”孙家林还想一个正当理由来抵挡，说孙大老爷都是四十开外快五十岁年纪的人了，这女娃儿还不满二十岁呀，年岁相差太远了。这个理由不禁惹得孙大老爷哈哈大笑起来。孙二鳖也连忙跟着哈哈大笑，并且加以注解:“这个，孙家林，你放心，孙大老爷经常吃着洋药补酒，够你女儿受的，包她明年就生个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