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浮萍

“这些可怜的有血的机械，他们家里或许也有妻的。他们的衣不不饱的小孩有什么罪恶，一生地上，就不得不同他们的父母，受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猪圈似的贫民窟的门有同饿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们的父亲回来。这些同饿犬似的小孩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工人，他们又不得不同他们的父祖曾祖一样，将自家的血，去补充铁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尽了千辛万苦，从幼到长，从生到死，他们的生活没有半变更。唉，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劳动者吓劳动者，你们何苦要生存在世上？这多是有权势的人的坏，可恶的这有权势的人，可恶的这有权势的阶级，总要使他们斩草除的消灭尽了才好。”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对你不起。多谢多谢。要保养些。我…”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会主义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劳动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军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难日本的劳动者更轻么？日本的劳动者，虽然没有财产，然而他们的生命总是安全的。你的同胞，乡下的农夫，若因纳捐输粟的事情，有一违背，就不得不被军人来杀了，从前大盗，现在军官的人，京京的时候，若说乡下人不知，在他们的专车停着的地方走过，就不得不被长枪短刀来斫死了。大盗的军阀的什么武装自动车，在街上冲死了百姓，还说百姓不好，对于死人的家，还要他们赔罪罚钱。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的，就不得不被军人来辱了。日本的劳动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时候，也许有他的妻女来安他的，那时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脑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问是不是你的结发妻小，若那些军长师长委员长县长等类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绝么？有诉讼事件的时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钱，送了比你的对争者少一，或是在上级衙门里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虽然受了冤屈，你难能分诉得明白么？…”

他想到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来：

“再会再会；我已经到了。介绍信请你不要忘记了…”

伊人自从十八岁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天止，从没有回国去过。他的家里只有他的祖母是他的。伊人的母亲，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太早，所以竟变成了一个半男半女的格，他自小的时候她就不知他，所以他渐渐的变成了一个厌世忧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格竟愈趋愈怪了，一年四季，绝不与人往来，只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读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战场上战败了的人的书，所以他所最敬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ThomsonH。Heine，bepaldi，EmstDowson那些人。他下了火车，向行李房去取的一只帆布包，里边藏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位先生的诗文集和传记等类。他因为去年夏天被一个日本妇人欺骗了一场，所以神，都变得同落一样。晚上梦醒的时候，上每发冷汗，不，近来竟有一天不吃什么东西的时候。因为怕同去年那一个妇人遇见，他连午膳夜膳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变起颜来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畴中间，辟了一条小小的铁路，铁路的两旁，不是一边海一边山，便是一边枯树一边荒地。在红尘舞的东京，失望伤心到极的神经过的青年的最初的觉，自然是觉得轻快得非常。伊人下车之后看了四边的松树和丛林，有几缕薄云飞着的青天，宽广的空地里浮着的光和车站前面的店里清清冷冷坐在帐桌前的几个纯朴的商人，就觉得是自家已经到了十八世纪的乡下

车，却好向西的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们两人就用了死力，挤了上去，因为这是工场休工的时候，劳动者大家都要乘了电车，回到他们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车上挤得不堪。

话没响说完，电车已经开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青年的睛里，就酸起来。他若不是被挤在这一群劳动者的中间，怕他的情就要发起作用来，却好车到了本乡三丁目，他就推推让让的跟了几个劳动者下了电车。立在电车外边的日暮的大上，寻来寻去的寻了一会，他才看见那西洋人的秃，背朝着了他，坐在电车中间的椅上。他走到电车的中央的地方，垫起了脚，从外面向电车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秃的西洋人才回转来，看见他立在车外的凉风里，那西洋人就从电车里面放下车窗来说：

青年被挤在电车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来。电车开车的时候，上野的报时的钟声又响了。听了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钟声，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来：

伊人，中华留学生，大正八年学。

二月廿三日的午后二半钟，房州半岛的北条火车站上的第四次自东京来的火车到了，这小小的乡下的火车站上，忽然闹了一阵。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个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去之后，火车站上仍复冷清起来。火车站的前面停着一乘合乘的车，接了几个下车的客人，留了几声哀寂的喇叭声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促起了一阵灰土，就在泥尘的乡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着太向西的地方开去了。

留在火车站上呆呆的站着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礼拜前和一个西洋宣教师在东京上野养轩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学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们若把东京帝国大学的一览翻来一看，在文科大学的学生名录里，一个就能见他的名姓籍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