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朴也伸了一只左手，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温的纸币的枯手，举呆望着她，急切地说：

“暧，别说了吧，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名的，你起来，就搭船去吧，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吧，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的，吃中药怕有粘牵。”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噢，快起来。搭早班船去是很快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向玻璃窗的外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来，皱了眉对他说：

“曷赫——曷赫——娘！——曷赫——不，——不——不要的。——我——我——因为现在了一烟。——烟——本来是不该拍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了。”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里却有许多的想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一；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跃，因为太已经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的缘故。

一九三○年七月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了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他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吧！”背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光从玻璃窗的侧面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的上面。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娘！您放心吧，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的。”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吧？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她的这声气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

来的泪，

（原载一九三○六月六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二号（该刊此期衍期版），据《达夫短篇小说集》上册）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吧？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路费，和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