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香。
⒋
那种树我不知道是黄槐还是铁刀木。
铁刀木的黄花平常老是簇成一团,密不通风,有点滞人,但那种树开的花却松疏有致,成串的垂挂下来,是阳光中薄金的风铃。
那棵树被圈在青苔的石墙里,石墙在青岛西路上。这件事我已经注意很久了。我真的不能相信在车尘弥天的青岛西路上会有一棵那么古典的树,可是,它又分明在那里,它不合逻辑,但你无奈,因为它是事实。
终于有一年,七月,我决定要犯一点小小的法,我要走进那个不常设防的柴门,我要走到树下去看那枝错柯美得逼人的花。一点没有困难,只几步之间,我已来到树下。
不可置信的,不过几步之隔,市声已不能扰我,脚下的草地有如魔毯,一旦踏上,只觉身子腾空而起,霎时间已来到群山清风间。
这一树黄花在这里进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冥顽如我,直到此刻直橛橛的站在树下仰天,才觉万道花光如当头棒喝,夹脑而下,直打得满心满腔一片空茫。花的美,可以美到今人恢复无知,恢复无识,美到令人一无依恃,而光裸如赤子。我敬畏地望着那花,哈,好个对手,总算让我遇上了,我服了。
那一树黄花,在那里说法究竟有多少夏天了?
我把脸贴近树干。忽然,我惊得几乎跳起来,我看见蝉壳了;土色的背上一道裂痕,眼睛部分晶凸出来,那样宗教意味的蝉的遗壳。
蝉壳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它是我三十年前孩提时候最爱拣拾的宝物,乍然相逢,几乎觉得是神明意外的恩宠。他轻轻一拔,像拔动一座走得太快的钟,时间于是又回到浑沌的子时,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忽焉消失,我再度恢复为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沿着清晨的露水,一路去剥下昨夜众蝉新褪的薄壳。
蝉壳很快就盈握了,我把它放在地下,再去更高的枝头剥取。
小小的蝉壳里,怎么会容得下那长夏不歇的鸣声呢?那鸣声是渴望?是欲求?是无奈的独白?
是我看蝉壳,看得风多露重,岁月忽已晚呢?还是蝉壳看我,看得花落人亡,地老天荒呢?
我继续剥更高的蝉壳,准备带给孩子当不花钱的玩具。地上已经积了一堆,我把它痛上裂痕贴近耳朵,一一于未成音处听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