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电视台“纪录片编辑室”搞的这部纪录片,我觉得它真的是很真实,而且我觉得它具有着真实的价值,它的真实把我们很多虚伪的东西,假的东西,错误判断的东西,都推翻了。譬如说它跟踪追拍的那个女人,毛毛的妈妈,她到上海来做短工,和一个残疾的男人有了这样的关系,然后生了孩子,那个男的却不肯认这个孩子,她就抱了孩子到上海来找,一定要孩子的父亲认她。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们小说和电影中很多的这一类,我们所谓的农村小保姆的形象,曾经有一部电影,得过“金鸡奖”叫《黄山来的姑娘》,它所描绘的那个女孩子,那么温顺、那么贤良,逆来顺受、忍辱负重,最后回到农村,得到自己应有的幸福。而《毛毛告状》这里面的女孩,全然不是这样子,她非常勇敢,她豁出去了,她才不管自己的形象如何,她就是要向这城市讨还自己的权利,争取自己的利益。《毛毛告状》告诉我们,我们所做的“真实”很多都是出毛病的。你们看,在生动的面目下的历史事实,人家纪录片也真实到这份上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到头来还是那个问题:小说到底是什么?我们究竟要做什么?假如我们所做的不是说一定要反映真实的话,那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并不是制造伪善,也不是制造虚假,这一点很清楚,但我们也不是制造真实,那我们究竟要制造什么呢?
在这儿我们已经绕到一个圈子里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小说是什么。我们过去对小说的观念看来不对,这条路走不通,因为我们如果是这样子要求真实的话,我们走啊走啊,就走到《毛毛告状》那里去了,就是说,彻底地放弃虚构的武器,向真实缴械投降。
那么现在我就想从正面来描绘一下这个小说的世界,或者说给小说下个定义。我先想用别人的话来说一下,用别人的话并不是说他们是什么权威,只不过他们说的比我说的好。我第一要引用俄国流亡作家纳波科夫(《洛丽塔》、《微暗的火》的作者)的话,他有一部作品《文学讲稿》,我建议大家读一下,不必读那么多,他后面分析了很多名著,他分析的方法和我不一样。但他前面有一篇文章不长,译过来约几千字样子,题目叫《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我觉得这篇文章应该熟读。这篇文章非常有意思。其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没有一件艺术品不是独创一个新天地的。”这句话是双重否定,后面这段话仅是过渡的,不怎么重要:“所以我们读书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研究这个新天地,研究得越周密越好。”重要的是下面:“我们要把它当作一件同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崭新的东西来对待。”我觉得这句话有两个重要点:第一个是“同我们所了解的世界没有任何明显联系的”;第二个是“崭新的”接下来该文还有句话,带有些定义性的,比较简单一些、不妨记下来,作为以后研究的一个前提吧。它说:“事实上好小说都是好神话。”这是纳波科夫对小说的定义。他的定义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好,所以我就用了他的话。还有一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人是一个中国的当代的评论家,叫李洁非,我想你们会比较熟悉。他有评论我的一篇作品,在《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五期上面,文章题目叫做《王安忆的新神话》,他里面也谈到了纳波科夫的“好小说都是好神话”的意思,并且试图解释什么叫神话,我也利用他的解释。我觉得他解释得挺好,也符合我的观点。他的话是这么说的:“小说应当如小说自己的逻辑来构筑、表意和理解。”就是说应当有小说自己的逻辑。我觉得“小说自己的逻辑”这句话相当重要,我们可以说以后的几堂课都是在研究小说自己的逻辑。李洁非还有话:“神话的本质,实际上乃是对于自然、现实、先验的逻辑的反叛。”他提出反自然、反现实“它拒绝接受这种生而被给予的‘真实’。”这句话有点绕,但还是可以理解的。“它”指神话“它拒绝接受这种生而被给予的真实。而时间、人和命运皆以另种方式发生或存在,…”这段话提到神话的本质,还是前面那句话,它有自己的逻辑,它有自己的时间,人和命运。这时间、人和命运全都是和我们现在的自然、我们所以为的自然现实反叛,不一样的。“这世界以其自己的价值、逻辑和理由存在着,你不能经历它,但是你却能感受它、体验它,你的感受的真实性告诉你这世界的存在不容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