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有人对他说:“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成天不说话。”一听便知是昂萨克。昂萨克说你何苦如此,生活已经很苦了,难得一次休息,别人都出去泡妞,喝酒,你还在这儿苦思冥想,或者劳动,何苦折磨自己。路德维克也表露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觉得很苦恼,不该属于这里。昂萨克很生气: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们就该属于这里吗?这句话其实是很见真理的,它使路德维克有了新的觉悟。就这样,昂萨克将路德维克拉到了他们的世界。这实际是一种妥协,完全是为了将自己空白的时间填满,或者说将空了的人生舞台再塞进点东西。路德维克慢慢放下架子,和他们在一起了。日子过得还可以,这些人很会闹,作弊,捣蛋,休息日跑出去泡妞。但他心里面总有些东西妨碍着他,当他胡闹到某一程度时他就干不下去。什么程度?比如说当妓女已经开始和他亲热了,但亲热到最后时刻,他就过不去这一关。他心里有种障碍,可能是出于他对爱情的一种崇高概念。这也就是最终他不能够被昂萨克的世界所彻底接受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在这一个时期内,新的,另一个世界他建立起来了,甚至有些如鱼得水,因为他很聪明,他有文化,能够出奇制胜,想出些别人想不出的点子来。
这个世界对于他的好处,就是他从社会的中心走到了社会的边缘。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在这样一个意识形态的国家里,知识分子都有种貌似精英的位置,好像是站在中心位置,而实际上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往往是站在边缘地带,不可能是主流性的,主流是由经济,政治,历史的规律来形成的,而知识分子则是独立的位置,在边缘的地方。昂萨克将他吸收过去之后,使他迈一大步,从原来的中心的世界迈到了边缘,但这边缘的世界显然也不是他能呆的,所有的不适应似乎只在于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对待女性。他不能像他们那样任意。那个地方很艰苦,自由很少,两个星期一个假期,不过半天而已,这种情况迫使他们找一些特别容易接近的姑娘,说得不好听就是很贱的姑娘,甚至有些已是半老徐娘,年龄已经很大了,只为了马上解决一下饥渴。
他就是在这个地方,过不去了。
然后又有一个人,亚历克夏上场了。这是个很年轻的政治犯,比他们晚到惩戒营,他所以到此来是因为其父是个“托派”已经被政府抓起来了,株连九族,就将他抓进政治犯惩戒营里来了。这个人是怎么样一个人呢?非常年轻,共产党员,真正的共产党员,照今天的话说,很“左”的一个人“左”到连“左派”都见他怕。他进了惩戒营,但始终也没放弃共产主义立场。因此他觉得他周围的人全都是渣滓,全都是坏蛋,他对路德维克很不满,说:虽然你现在被开除出党了,但你毕竟曾经是共产党员,你应该保持一个党员的气节,而今天你却堕落了,和他们混在一起。亚历克夏简直是对自己严厉到极点,劳动拼命,身体却非常的弱,他在报上声明和他父亲断绝一切来往。
而这一举动却使昂萨克之流不以为然,他们认为亚历克夏可以和父亲断绝关系,就可以背叛一切,他们就判定他是坏蛋,说这才是真正的叛徒呢,是那种会告密的叛徒。其实他倒并没告密,但他这种形象却规定了他一定是个告密者,大家就把他孤立起来了。他在里面的日子非常难熬,他坚持自己的信仰到最后一刻,就是这样子的一个孩子。
后来终于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天他们刚从矿底下爬上来,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时候,管理他们的士兵和上官生偏想做一个游戏,举行接力赛跑,犯人和士官生比赛,士官生们平时也蛮无聊,拼命跑,觉得游戏很开心,但对于惩戒营的犯人来讲,这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就出主意,全都慢慢地跑,怪腔怪调,或是装瘸子,和他们胡闹。最后的形势自然是士官生们早跑到终点了,这边还远没跑完,还在拖拖沓沓。最后一棒是亚历克夏接的,他一开始就像脱了弦的箭一样跑,跑了几分钟就跑不动了,忽然之间就停下来了,他其实是真的跑不动了,他有病,后来简直是爬到了终点。士官生们气得不得了,就把他们全集合起来问:“你们是不是有病而跑不动?”除了亚历克夏大家都说是,士官生就开始惩罚亚历克夏,很厉害地惩罚他,还关他禁闭。他出来之后便对路德维克说,他有个新发现,这士官生是个真正的反革命。路德维克说这太可怕了,你不要瞎讲,我们还在受惩戒呢。亚历克夏说不,我已向党递交了一份报告,他用这种残酷的手段使我们对社会主义反感,所以是个坏蛋。这份报告自然给亚历克夏带来灾难性的结果,他正式被开除出党:你反动,在里面还不老实,还写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