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打成这样子,还是牢牢地追着肥。小村的人都是成帮结伙,他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里,紧紧跟随着肥。最后他成功地把肥带了出去。整个小说结束于肥和挺芳将要离开的时候回到这个小村。当他们走进这个小村,他们说:这是一个多么缠绵的村庄。其时小村已经夷为平地,非常荒凉。工区挖空了下面的煤,已经撤退,上面的村庄迁走了,只剩下一个大碾盘子。看着大碾盘子,肥是热泪涟涟。小村这种停滞的状态是那样使人痛苦,可是它给人情感上的牵挂真是无穷无尽的,要跑出去是那么困难,那么不可能,直要到无路可走,无家可归。肥是和挺芳坐着汽车跑的,终于离开这里。
当他们走出去时,看见了一匹马驹,这其实是赶鹦的化身。赶鹦是没有结局的人,可是她主持了这个村庄的奔跑,她使小村永远保持了奔跑的活力。
故事讲完了,就此可以看出《九月寓言》是怎样一个心灵世界。
我以为它是一个奔跑的世界。这里的人必须要奔跑,这个世界必须要奔跑,一奔跑就有生命,一停下来就没有生命。可是为了跑,却要付出身心两方面的代价,这种代价几乎是九死一生,牵肠挂肚的,但它必须奔跑,不奔跑就要死亡,牺牲是无可避免的。《九月寓言》就是这么一个火热的、奔腾的世界。
然后我想谈谈这一个心灵世界的建筑方法,也就是它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我感到有两点:一、我们都知道张炜在此之前有部小说叫《古船》,非常轰动,大家都很认可的。我对《古船》的看法是一般,当然很好,可是不是那么超乎我意料。我当面和张炜说过我的看法,他非常赞同,我说:“《古船》和《九月寓言》比较,《古船》是用人物、情节、故事讲述历史,《九月寓言》却是用历史作材料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二、大家也都不会忘记,前几年有个寻根运动,产生了很多乡土化的小说,就是文化小说。究根问底,其实就是摆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到人类生存的原初状态中去寻找材料,以期建构一个和现存的固定的世界别样的天地。可是我们细细看来,寻根小说是什么样的景观呢?是用非意识形态的情节、人物,就是那种非常乡土化原始性的材料,最后做成的还是个意识形态化的小说,就是说,它依然是现实世界的再现。而《九月寓言》正相反,它用意识形态化的语言创造出的却是非意识形态化的一个世界。它绝对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公认的现存世界,它是独立的,有自己的逻辑,这个逻辑顺理成章,但不是我们这个现存社会的逻辑,而它所使用的材料非常具体。比如它使用我们的历史,刘干挣的造反,实际上借用了我们的“文化大革命”还有忆苦思甜,也是使用了现实生活里的概念和形式。另外,工区和小村的关系,也是用了现实社会里工业化发展过程中的一些形态。它使用一些非常政治化的用语,很有意思,比如,肥想自己是那样的又白又肥,而她父母是吃不饱的,自己怎么能够这么胖的?想了许久,她想起了一句歌词,帮她解决了问题,就是我们经常唱的一句革命歌曲:“阳光雨露,抚育我们茁壮成长。”在露筋临死时终于回想起他们在野地里奔跑的时候,耳边始终响起的一句旋律,这是什么旋律呢?“我们都是飞行军”我一定要提醒你们注意,他不是讽刺,这本书绝对不企图象征什么,讽刺什么,对应什么,批评什么,它绝对不是那么狭隘的。它就是用我们的现存世界来创造一个特殊的东西,为此采取了童话式的手法。你会觉得小村和工区的人都非常孩子气,或者说是动物化。比如憨人爸弯口的形象:“他的脸长得非常可爱,他的五官好像前面有只无形的手把它用力揪了一下。他吃煎饼的样子是那么专注,再在自己的嘴上插一杆葱,看上去像只老兔子。”三兰子不是看到过一个鼹鼠一样的小男人吗?他非常灵活,非常可爱,她老是忘不了他。当她和语言学家好的时候,她向语言学家描绘了这个小男人,语言学家的话很有意思,他说:“这是一个侏儒。”这句话的意义何在?这是一个意识形态,他是在为小男人定义,这个定义很简单“是个侏儒”可是在三兰子眼里,他没有名字,他是一种状态,非常可爱,非常自然。《九月寓言》所描绘的一切都带有一种奇异的状态,但这些状态的细节却是我们所认识的具体现实的细节,只是到了这里,一切都改观了。张炜把这些已经成型的东西重新打碎,再重新组织起一个寓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