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它本来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静谧却是氤氲的质地,它将突兀的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着水到渠成的效果。音乐就这样起来了,行云流水的旋律之中,间着清脆的叫操的女声,她的声音不是将午酣警醒,而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这城市由于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传到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它们在同一时刻响起,就像欧洲城市上空的钟声。大约是高音喇叭的缘故,眼保健操的乐声总是来自高处,有一种俯瞰的姿态,在屋顶上流连,飘扬。午后,在此,便悄然结束。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恐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嚓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啪"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起,挤压成房间那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密实的鼻息,一定是有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而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到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来,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发出夸张的惊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城市有一种时刻,特别叫人不安,就是早春里突然暴热的几天。人们还没从冬天里脱身,已经嗅到了盛夏的气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着棉的,热是热,又不是正式的热,就没有了归宿。这几日都是凑合着过的,带着些观望的意思,看这天气怎么走下去。由于一时没有结果,心里就很燥。这几日里,树叶突然就绿了,可你并没感到多少欢欣,而是有些跟不上变化的沮丧,和疲惫。那些年轻的,乐天的,极早换上的夏装,也加强着他们的灰心。这种孤立的天气,打乱了循序渐进的节奏,也打断了承上启下的季候概念,他们甚至是会感到虚无的。好在,天又即刻变凉了,甚至比暴热以前更凉,带着些严冬的味道。这样,他们才安心下来,回到了过去的状态。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的焦虑和颓唐的情绪中,度过了大半。
黄梅雨里,那是连怨声也发不出来了。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棱角角软坍下来,轮廓变得模糊和浑浊。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还要凛冽一些。最叫人绝望的是雨停了的时候,太阳从雨云后头酒出来,照着水洼。水洼里散发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发出体味,头油味,还有衣服阴干的异味。这股子气味可真是憋闷啊!尤其是在曹家渡这类旧区域里,好天里都有着阴湿气,这时候就不谈了,空气简直成了牛皮糖。嘈杂的市面,全笼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着鼻子说话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顶,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卖的零头布料,也发散着阴干的异味,摸上去则发"皮"。人还多呢!这会子,抑郁症又都好了,都来挤热闹了。挤的大多是糕团店,还不够粘似的。还有些炒货,这时其实也都皮了,上面的酱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缝里。这时候,一股勃勃的兴致起来了,劲头粗得很呢!要能从远处看,这个伏在长江边的城市,正裹在一团浮动不安的水汽里面,顶上积散着雨云,阴霾,还有太阳的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