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说，这城市没有受光的面。当然是有，灯的光甚至比自然的更为丽。可它到底是轻盈的，不大容易沉淀，而一经沉淀，就成了“垢”我依然不明白这街区复杂的比邻关系。有一家复兴西餐社，据说旧称为“文艺复兴”夏季时就将后院辟成天餐座。这后院其实是一片空地，相当辽阔，远远的四边隐在灯光的暗，更显得幽。有一晚，我们一家在座上晚饭，夏日天长，所以没有黑尽。忽从空地那边，一排楼房的窗，传喊叫声，喊的是的名字，那里居然是同学的家。这名女生带领了弟弟妹妹一迭声喊我名字，声音里既有兴奋，又有讥诮。我先是笑，然后便窘得哭起来了。这片天餐座是如何绕到了这同学家的窗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同学分明住在一条庞大嘈杂的长里，却对了这片仲夏夜中的西餐座，座周围的树上，结了小电灯珠，洁白的桌布上，立着烛台，烛光摇曳。这样的复杂街区结构，造成许多不期而遇，使得两个，或者三个四个本不相识的人，远兜近绕，相起来，形成一类似宗族的关系。举个例，就是说，有一回，我表带我去她朋友家，这朋友家是在我另一家表亲的楼下，而这朋友的朋友，其中有一个竟然是与我同校的女生。还是有相反的例，有一些人，就与我相邻，在同一个街区走来走去，可是，数十年后方才认识。这些楼房蜂巢般的格里，不知住着多少你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不知哪一天，有一个会与你的命运撞到一起。就这样，你在这些巢间的沟壑里走来走去，等待着传奇忽然间开，不知觉中，走了青期。由于是这样错踪不可遁迹的街与房屋，邂逅和失之臂以同样的概率发生，我就老是觉着，在这泥壳里面，神秘地隐匿着既定的路线，它最终决定了谁与谁走在一起。现在，新型的建筑和路改造已经拆散了这个街区，这城市的格式已与我们的经验背离。有一日，我无意间闯一条旧，它夹在天楼玻璃幕墙的夹里，只剩残余的一截。我茫然四顾，不知在何，只得向迎面走来的老者问路。那老者正在沉思默想中，被我陡地一唤，惊起：魂灵吓哉！音里带了些周遭地区的乡俚，是这城市的正传，将“魂”发“活”的音。我也被他惊起了，内的杂音以及气味贴地而起，向我围拢过来，忽然间泪盈眶，那隐匿在地表的路线在炎炎烈日中闪烁了一下，复又埋藏圮颓的院墙屋檐底下。那些附在件上的经验的记认在一瞬间来招领我了，而接着，又一撒手，放弃了我。

少年时离家，是在城市边缘的货车站登车发。没有站台，枕木以及枕木下的碎石地基来，远近蜿蜒着黑的铁轨，天地变得远空阔。送行的人站在车下，与车窗里的人需伸极了手臂，方可握。这城市忽就变得犷剽悍，它陡然窠臼，改变了形态。随了列车驶去，这城市逐渐呈现它的全貌。我们所存于的局，在它的，腹地的位置，完全可能与全局无碍。我睁开睛就看见的这个城市，其实就只是一个长满狗尾草和车前的小院。它小极了，也荒凉极了，可我却觉着它又大又繁荣。人家院里的夹竹桃伸过枝来，人家院里的青枇杷落过来，是我的期和收获季。在它贫瘠单薄的泥土里，也还滋长着西瓜虫、蚯蚓之类的生。四围拢的空间里，也有人类的活动，那就是我，生长着，一直长到某一日，忽然发现它已经成为虚墟。

在泥砖瓦的阡陌里徘徊，有一盲目，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