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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妞在chun天(10/10)

年尚有十来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声,早已在街上东一响,西一响地热闹,气氛中有了过年的喜庆。这时候,一场流感从空气里夹裹而来,袭击了小镇,许多人病倒了。身体强壮,抵抗力强的,三两天便挺了过来,像二妞这样的体质,体内的病菌,就像一个潜伏已久的汉奸,一见风吹草动,立马就蠢蠢欲动,和流感里应外合,她身体的堡垒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二妞一病就病了一个星期。

打针吃药后,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舒坦。她面带潮红,不咳嗽时,也是这样,总像是被火烤热了皮肤。她觉得身体轻了,喘息重了,耳朵里时常嗡嗡地,像电波流动。有时候,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干,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尖锐得像金属的相互碰撞。有时候,她觉得喘息使她浮起来,她感觉自己坐在船里,左右摇晃得厉害。

二妞的病除了咳嗽,特别怕冷以外,似乎并不影响生活,只是模样显得越发柔弱与温顺。小镇的流言,在经历了一番汹涌的冲击之后,发现对象如此不堪一击,竟有些怜悯地默默沉寂了。这些温和的镇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个乡下女子往绝路上逼。她们的所作所为,都只怪生活太过平淡无澜。

近年关了,小镇人也将精力投入到过年的准备当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镇暂时风平狼静。也没有人关注二妞的身体状况,只有二妞她自己明白。她常觉得自己飘浮起来,离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离。有时候明明有人从前面走近,她却愣是看见对方往后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实的事情只有两件,那就是发出金属音质的咳嗽与喘气。

谢东暗地里仍在关注二妞。目睹二妞娇弱病态,谢东忽然间柔情满怀,萌生照顾二妞的冲动。

二妞,其实,我们…你,我仍然喜欢你。二妞房间里的阴冷使谢东一颤。他在床边坐下。二妞喘气声很大,和门缝里进来的风一起,凉飕飕地穿透谢东的脊背。

想和我上床,是吗?不用拐弯抹角,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经心的话,像一记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他面红耳赤。

二妞,你,别这样自暴自弃,以前是我错了,现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你不要这么理解我,我…谢东正说着,二妞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她嗓子里卡了一口浓痰,几次试图吐出来,都没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只手推开了,面朝墙壁专注地咳嗽,呼吸中夹有杂音。她别转脸来时,已经有鼻血滑淌下来。他慌了手脚,命她昂起头来。她若无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说,小事,习惯了,一会儿就好。

她的镇定让他吃惊。她用冷淡覆盖一切。

二妞,原谅我,或者,惩罚我,好吗?他自知有错,不断乞求。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咳,咳…也许我该请我自己原谅自己。二妞说。

不,你不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样,你只有哭出来,才表示你很委屈,愿意交流。只有眼泪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二妞,哭出来好吗?他很着急。她的鼻血不时地流淌出来,他用指头帮她揩了几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顺着手势掠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没有抬头。

他没有动,由她哭。他知道,哭着,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坚决地用肩膀承受着她的眼泪,鼻涕和嘴里呵出的热气,把自己凝固成一堵墙,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微弱,暴风骤雨般歇息下来,恢复平静,他才松了一口气。他也感觉到她原本坚硬冷漠的身体,在他的手中融化,缓缓地松软开来,她的双手不知不觉地箍紧了他。

老鼠在屋梁上逃窜。

她嗓子里的声音,像北风在遥远的地方吹刮。

他只听得有把铲子,把瓦砾铲来铲去,碎片与铁铲撞击的声音,正好从她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掰开她的手,两手捧住她的腮,让她张开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里去。她屏住呼吸。声音消失了。他看到一个洞口。空洞。

很难受是吗?他对着洞口说。他知道这个洞穴里的声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钻进去,将那里打扫一遍,像吸尘器,把所有的灰尘吸出来,像铲子,把每一块碎片都铲除干净。但是不可以。他松开她,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懊悔当初没学医。

二妞,我们结婚吧。面对眼前的空洞,他像医生询问患者,或者是下了诊断,又似乎要给刚才的举动一个结果。

二妞,你不愿意吗?我很认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医生的诊断,医生大约会是谢东现在的神情。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呢?你不要后悔。她说。

我听人说正月十五是个大好日子,镇里就有几家办婚嫁的呢。

二妞眼里的光亮使屋子里一片亮堂。

明天我就带丑媳妇见公婆去!

你爸妈,会同意吗?二妞忽然想起吴玉婶。

我爸说了,儿子要娶的女孩,就是谢家的媳妇。

我也带乖女婿回家见丈母娘去!

当下两人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买什么,不买什么,什么用什么颜色,什么摆什么位置,什么是他说了算,什么是她说了算。

我咣当一声,掉进了路上的陷阱里。二妞说。

陷阱?难道你还在怀疑我吗?二妞,你摸摸,摸摸这儿。谢东把二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个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等于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这时间能变成永恒。二妞说幸福是陷阱,谁都想永远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谢东惊讶于二妞把幸福比作陷阱。

也许现在看来,是个温馨的陷阱,到以后,就是个残酷的陷阱了呢。二妞说,哎,你知道吗?吴玉婶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张清河关系很暧昧…我刚来的时候,连发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二妞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气那样放晴。然而天气暖和得极不正常。人们在这种温暖中感觉憋闷与烦躁。有经验的人说,气温这么反常,必定会有一场寒流,或者会下一场大雪。果然,两天的温暖过后,气温骤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气来了。北风狂号了两天两夜,大地再一次彻底冻结,裹上了一层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铺天盖地。当大地一片雪白的时候,谢东右臂耷拉,面无血色,在别人的挟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厂大门。白雪上一行鲜血,格外猩红。这时天色将晚,积雪不薄,几个人冒着大雪疾走,脚下悄无声息,等他们消失在镇里的另一头时,酒厂门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纷纷议论。

二妞赶到医院时,被谢东那半条缠着纱布的手臂吓傻了,只觉得有谁拿了一面锣,在她的耳边狠击了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战栗与轰鸣。

她的脚把她带到床边,摸索那半截纱布,她的脸像块石膏,她像在帮别人喘息。

二妞。谢东笑容惨淡。

二妞的眼珠子迟缓地滚动半圈,先是有半颗眼泪堵在眼眶边,继而聚成一汪,蜂拥而出。

谢东…我不怕。二妞呜咽。

二妞,我们,还结婚吗?谢东添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着二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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