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到江边寻了一通,未有结果。今日夜里,江风呼呼直灌,江水迷蒙,张子贵沿江接着寻找。脸被江风吹得刺痛,觉得城里比乡下要冷得多。不免想到往年这个时候,坐在火炉边,运气好,抽一支“白沙”烟(“长沙”烟也不赖),喝杯热茶,心里心外都是暖的,或者打点耍牌,日子神仙一样,只怪这婆娘生事,害得他也有家难归。
张子贵一路想,一路找,脖子长了,眼花了,一路也不曾闻到香肠厂的气味,只有一个乞丐,戴顶烂毡帽,一身破棉絮,缩在垃圾桶边。这时节已寻得差不多,张子贵已经不冷了,嘴里喷着热气,不急不缓地逼近剩余的每一处。不多时,张子贵看到一块灰色木匾,不够板凳宽,不及扁担长,上面几个拳头大的黑字:金发香肠厂。大喜过望,四下里一环顾,也不进厂,倒退了几步,躲到梧桐树后,贼似的探出半只脑袋,盯紧香肠厂的小门。
张子贵手背的冻疮奇痒难忍,便借树皮的粗糙磨痒,磨得毗牙咧嘴,啦磁吸气。巧也不巧,正是这时节,吴大年忍了脾气走在前头,杨向兵紧跟在后,仍在表白他的感情,不惜赌咒发誓。张子贵见此情形,血脉贪张,恨手中无一物可使,双手乱册,竟从废栏杆上扯起一根锈铁棍,飞奔过去,照准杨向兵脑袋一番乱棍猛打。
张子贵不曾使用过凶器,不晓得铁棍的厉害,见血星四溅,男人扑倒在地,手脚抽搐,方知要出人命,也顾不得吴大年,拔腿便逃。
杨向兵失血过多,到医院就死了。
单说张子贵棍打杨向兵时,吴大年看得仔细,不喊也不叫。铁棍与脑袋的撞击之声,清脆悦耳,吴大年恍惚回到茶馆,身穿灰色西装,脚踩古琴节奏,为客人倾壶,茶叶开花缓慢沉落,水霎时就绿了。念及那喝茶之人,年纪四十好几,面相憨厚,多次拿眼光向她示好,举止从未轻浮,反有父爱之仁慈,自张子贵到茶馆一闹,不复见此人,心头甚为惆怅。
及见杨向兵倒地抽搐,张子贵仓皇逃遁,吴大年并不急于呼救,倒想及张子贵的威胁:要离婚,不止死一条命。吴大年晓得,张子贵做得出来。眼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命,吴大年突然发现希望:倘若杨向兵一死,他张子贵的命,就看她怎么处置了。于是又拖延片刻,方才喊人救命。
警察录取口供,吴大年讲述事发过程,言灯光太暗,未看清行凶者模样,不晓得从哪里冲出来,猛击杨向兵脑袋,她不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喊不出,叫不响,完全傻了。警察又问其他清况,做了记录,见她惊魂未定,安慰她几句,说杨向兵欠债很多,少不了有人蓄意报复。
杨向兵死,米红头一个受惊。自从与杨向兵做了野鸳鸯,米红虽图了小利,获了安逸,终归是遮遮掩掩,少不了每日里提心吊胆。如今闻得杨向兵被人棒打至死,几近魂飞魄散,只道自己脱不了干系,多方猜测,竟怀疑自己的男人吴中秋所为,或是他闻了风声,进城来干了这桩厉害事。
米红心里七上八下,往家里赶。一是给杨向兵家里报信收尸,二是打探吴中秋的虚实。
途中想及杨向兵死了,工钱无处讨要,真个是爹死娘嫁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懊悔。然而,天灾人祸,孰能预料,非自己能左右的事情,自然不当自己后悔,只是遗憾杨向兵开出的空头支票,尚有多张未曾兑现,如今活人成死鬼,承诺泡了汤,既不能追至阴曹地府随了他,只有作罢。不若多思想吴中秋,这般及那般,皆须应对有方。
愈近村口,情愈怯。米红远远望见自家门口一桌牌,及至看清吴中秋的脸,心便落下来,稳稳停当一处。吴中秋见米红回来,倒有几分突然,赶紧下了场,陪米红进屋说话。听米红说杨向兵被打死,工钱无处讨,吴中秋不甚惋惜(不晓得惋惜人命还是工钱),转身迫不及待地将杨向兵被打死的消息撒给门外的人,供大伙消遣了好一阵。
夜里,米红与吴中秋商量,一起进城做点小生意,虽说小本小利,但踏实稳妥。吴中秋舍不得牌桌边的好日子,推说爹身体不好,最近咳得厉害,他理当在家尽孝。米红听罢讽刺道:“我自嫁过来,你爹哪天不是这样咳?你还说得出尽孝两个字,不怕人笑掉大牙。你爹若拿对你十分之一的好对待大年就好了,她何至于受婆家欺负。”吴中秋说:“我看大年脾气硬,婆家也不敢怎么欺负。”米红:“大年要离婚,张子贵不肯,扬言要弄出人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