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女子初次失节的苦恼,心里暗自后悔,横竖觉得对不起三姐。三姐不再怀孕,他总以为是自己宿娼的罪过,况且每嫖一次,三姐的病就加重一次。三姐的身体越不好,他对她的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越要后悔。越后悔,越管不住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发则不可收,他守不了贞又失了节,因此明知不对,明知不该,又只好勉强为之。嫖一回,懊恼一回。当时秦淮河一带名妓如云。在清朝末年,南京有三多,驴子多,婊子多,候补道多。到民国惟有婊子久盛不衰,什么九月红,樊宝玉,陈小红,红极一时。偏偏张二胡风流得稀奇古怪,别人猎艳都找身价高的姑娘,他却喜欢下等的野鸡。婊子的名声大了,反吊不起他的胃口。好像妓女的身份越低,越有玩的乐趣。又好像妓女的身份低了,才有些对得住三姐。三姐从不多疑,做梦也不信张二胡会失节,病歪歪的时候,也说让他出去松松。他支支吾吾,一副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三姐索性放心地大方,大方地放心,有时也会起一点点疑心,故意想通地说:“也没什么,你既是个爷,那地方本是爷们的去处,别当着我会吃醋。男人里没一个好东西,当我不知道,又不能找根绳子拴住,什么应酬不应酬的,既是吃了花酒,又和那妖精似的婊子坐在一起,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能老实?就不信当真只吃素!”又叹气说:“我这人,最不知什么是吃醋,你若有心要去,只管去好了。我拦过你没有?没有吧?要拦也拦不住。不过话挑明了最好,我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贼不偷邻居家,你别以为这家里放着花钱的老妈子,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就是现成的两个数。我这性子你知道,掺不了沙子,揉不进灰,你试试看!”老妈子背后听了,无端的一番羞辱,恨得冲镜子咬牙,和张二胡白眼来白眼去,眼里冒得出火来。小丫头少一窍,越吃越胖,越觉得老爷是天下最老实的人,不知道老妈子为什么不让她和老爷单独在一起,有心作对,得空便往老爷房里跑。张二胡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整日守在三姐身边,又恰如喜欢逃学的小学生,有机会就往秦淮河奔。奔多了,沾上一身脏病。开始只是周身痒,手伸在棉袍里死命地挠,接下来皮肤上成片的红斑,小的像樱桃,大的像铜板。好歹瞒住了三姐,偷偷地找医生看,又按着报上的广告,胡乱地买药吃。药吃多了,一时好,一时坏,竟不知有效没效。请教有病同苦的,议论不一。有的说看西医最有效,既然病自西方来,吃洋药名正言顺,恰恰符合问病求源的义理。有的说西人之药不足为训,终究病毒藏在中国人身上,因此,对症下药,不仅得看病,更要看人。洋药都是有毒的,譬如鸦片。西洋人野蛮,强壮,服洋药所谓以毒攻毒,一来二去,药到病除。中国人平和,体弱,服洋药难免以毒攻心,三下五下,病入膏盲。张二胡听张三话,吃李四药。听李四话,吃张三药。折腾来,折腾去,总算遇到一位赛爷。赛爷,上海人,真名真姓已不可考。都知道他是个大家子弟,祖父辈名望很响,改名变姓,是不愿辱没祖宗的意思。他的个子极高,精瘦,长手,长脚,长马脸,一头长发。又是个长舌头,特别地会说话,带着甜甜的上海口音,吹起上海三十年来艳迹,头头是道。张二胡最初和他见两次面,听他三次说胡宝玉。胡宝玉,北里烟花领袖。当年上海花丛,又有四大金刚之说。所谓四大金刚: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赛爷自称和林黛玉来往最密,张二胡既吃了他的药,便有义务陪他一起回顾历史:“要说林黛玉,姿色不过中上。现在娼妓中,行浓脂浓眉,其实不晓得,都是学的林黛玉。为啥?这林黛玉刚做皮肉生意时,名声还不响,只要是嫖客,有求必应,因此得了病。我刚刚看见她,脸上全是疤,眉毛也脱了,虽然治了她的病,这疤痕是去不掉的,眉毛也按不上去的,因此,只好涂浓胭脂,画浓眉毛,懂不懂?”张二胡不知自己是否也会脸上有疤,掉眉毛,小心翼翼地听他的话。听他大谈当年在上海怎样出风头,怎样妓女嫖客盈门,怎样被父亲害怕有辱门风撵出去,怎样游了半个中国,嫖了半个中国,又怎样终于看中了南京这块宝地,在秦淮河边找了个地方住下。谈到临了,才是张二胡的病,赛爷说:“我不是卖狗皮膏药的,我的药,信不信由你,治不好病,不收钱,我的名声要紧。”张二胡服了赛爷的药,一天两天不见效,三天五天不见效,到了七八天,天天大便出血。他见了鲜红鲜红的血,心里慌,说给赛爷听。赛爷听了也怕,只说他治好的不是一个两个,大便要出血,没听说过。“你若是有别的毛病,治不了的,别好好地坏我名声。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药,只治一种病,吃死不管的。”张二胡问药是不是还要吃,赛爷说:“药当然要吃。你若不相信我的名声,最好到上海访访。林黛玉就是吃的这药。大便出血,我不管。我的药从没吃死人,你吃死了,我不管的。说好治好了病拿钱,治不好,不要钱的。”张二胡不敢再吃药,药一停,病就厉害,汁水淌得到处都是。于是又拼着命吃,这一拼,大便竟不出血,渐渐浑身的疮也收了口。再渐渐病也好了。谁想到老天爷不作美,病在他这里好了,却跑到了三姐身上。三姐因此知道张二胡的作为,气得跳上跳下。大闹了几次,又摔了几回碗。张二胡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知道自己把三姐害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旧请赛爷为三姐治病。赛爷因为治好了张二胡,神气了十倍,不冷的天,穿着皮袄,兴冲冲地喝酒,又是大谈林黛玉。然后才看病。三姐让他看了一会,突然执意不肯看。赛爷说:“病不瞒医,我既做了医生,什么东西不让看?别说你,就是林黛玉,又怎样?老话说,隔层布,隔十里路,不让看,药是不能开的。”说了,极不高兴地离去,红着脸,一路唠叨。三姐背后大骂赛爷用心不好,又怪张二胡不该跟他来往“人脸上没肉,也有四两豆腐,他竟然这样,你再理他,也算不了人。”张二胡犟不过三姐,只好胡乱地给吃别人的药,吃了不少,总是不见效。没办法再去请赛爷,一请再请三请,那赛爷搭足架子来了,远远的不肯走近,长鼻子狗似的嗅了嗅,说:“都烂成这样,哪是治病,分明想坏我的名声!”匆匆地开了张方子,匆匆走了。三姐叫病磨得失了威,忙不迭地让老妈子把药煨出来,不等凉便喝。一连喝了十几天药,,不见效还是不见效。可怜身上广疮遍体,脓血淋漓,病得不成人样。到后来刚有些起色,又一味地发起高烧来。人只管瘦下去,皮粘在骨头上,推都推不动。三姐说:“我怕是不行了,你看,你做的好事。”说了,凄惨着笑。张二胡恨没地方能买后悔药,又恨为什么自己的病会好,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三姐,不吃,不喝,呆呆地流眼泪。三姐看了,心里不过意,说:“看,哭什么,又没怪你。”张二胡说:“怎么不怪我,我把你害苦了。”用拳头擦眼睛,心里刀割似的。三姐病得只剩下温柔,裹着棉被坐起来,又让张二胡坐在她背后,让她歪着,两眼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注视了一会,把头靠在他胸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别太难过,我这辈子,欠你的账太多,就这一桩,还抵不了你的债。”张二胡听了,心里又是一阵刀割,眼泪刷刷地落下来,滴在三姐的颈子上,三姐说:“谁不做错一两桩事,况且爷们嫖嫖,也是在理上的,只是不该你那样,又不是没钱。我不要你太难过。”正说着,外面三个小的,为争什么东西打起来,最小的哭着进来告状,三姐一边有气无力地喊老妈子照应一下,一边喊天宝“你人大,要听话”一边流泪说:“这辈子,不为你生个儿子,死也不甘的。”张二胡止不住地哆嗦,像打摆子,又怕三姐冻着,弯过手来,连被子一起抱紧三姐,不说话,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两人都是说不尽的感激,时间僵住了好一会,三姐回过头去,把眼泪擦在张二胡身上,笑了一会,才笑出来,说这样大家都累,要他抱床被子垫后面,又示意他紧贴着她身边坐:“我冷,靠在我身上好了。”张二胡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三姐说:“我就要这么坐着。人一病,便没了志气。我知道,天宝你是喜欢的,你人心好,不会亏待他们。你日后总要讨人的,总要有儿子,女人的心眼都小,听我一句,不要太怕女人,你吃了一辈子怕女人的亏。女人怕了男人,这才好。女人的凶都是假的。不,你别这样,你再讨一个,我不怨你。这比去那种脏地方好,找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听我一句。”张二胡只觉得死的威胁正向他逼过来,三姐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遥远得听不清楚,又好像凭空吹过的一阵清风,既感觉到了风的存在,又很难描述风的实在性。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数个蜜蜂嗡嗡飞过,一颗心空落落地悬着,过去的事,眼前的事,将来的事,一古脑地涌过来,急雨般地抽打着干枯的沙地,一滴一点,一点一滴,滴滴点点都在他悬着的心上。三姐坐着嫌累,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困,折腾了一会刚躺下,又没了一丝丝睡意,见张二胡垂着手傻站着,要他坐,又说:“你拉会二胡我听听,这阵子总听,不听倒难受了。”张二胡问她拉什么曲子,三姐想了一会,说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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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说死就死,她死得很突然。大清早的,张二胡醒过来,外面唱着噪耳的喜鹊声,一缕太阳光从东窗的缝里挤进来,十二分地晃眼。正是阳春三月让人骨头发酥的日子,他懒懒地翻过身去还想睡,一摸三姐,人已经冰凉。坐起来怔了好一会,才想到叫人,叫了好几声,老妈子慢慢地来了,一摸,放出声来嚎,嚎了一阵,见张二胡失魂落魄地还坐那,拖着哭腔说不成声“老爷,老爷,太,太太太太”地乱喊。张二胡陡然明白三姐真的去了,耳边响着三姐最后的几句闲话。三姐说:人命里注定没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准有事。他不懂为什么该是这几句话,成了三姐临别的箴言。张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个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烦恼和欢乐,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终究还是不太平。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别,却如两股道上跑的车,风马牛不相及,又好比用竹竿去钩月亮,真不知要差多少多少。张二胡有一种心碎了的感觉,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冰凉地躺在床上。三姐死了许久,他仍然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赶都赶不走。是三姐把张二胡注塑成今天的模样,只有他死了,三姐才叫真正的死。天下万物都概括了阴阳,他不免痴痴地想,三姐或许没死,死的只是一半,另一半是他张二胡的。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男人的一半不一定是女人。一个人想着想着便入魔,于是拉二胡消遣,叽叽嘎嘎地拉着,说不尽的苍凉。拉过来拉过去,认定了三姐在听。从此天下万事都省了心,又由省心进而收心。家里前前后后都交给老妈子做主。这老妈子毫不含糊,太太死了,便做了不死的太太。小丫头渐渐长大,不懂的事全懂了,看不服老妈子的嚣张,吵着要嫁人。又隔了几年,老妈子的一个外甥女儿长成了人,水水的一双眼睛,白白的一身肉绷得紧紧的,由老妈子做主嫁给了张二胡。外甥女儿老实得像块木头,张二胡免不了把往日对三姐的情分,都移到她身上。然而仍旧要想到三姐。三姐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忘不了三姐,又怕冷了新人的心,张二胡的二胡不停地拉,越拉,越乱,越苍凉。状元境的人越来越穷,惟有张二胡,在这让人受穷的日子里,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叫人眼红地阔起来。小天宝已经成了地道的少爷,放学回来的路上,一般大的孩子,想打谁,便打谁,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又喜欢躲在新盖的凉台上,用弹弓射状元境来往的行人。张二胡知道了,说他几句,总算还肯听。新盖楼房的凉台,在破败的状元境里十分辉煌,坐在高高的凉台上,小小的一条街尽收眼底。张二胡常常坐在这,一杯清茶,满腹闲情,悠悠地拉二胡。这二胡声传出去很远,一直传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来拉去,说着不成故事的故事。从秦淮河到状元境,从状元境回秦淮河,多少过客匆匆来去。有的就这么走了,悠悠的步伐,一声不响。有的走走停停,回过头来,去听那那二胡的旋律,去寻找那拉二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