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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境(8/10)

子听了,奔过来,嘴里骂着:“反了,你竟敢骂我,敢再骂一声?”张二胡愤愤地说:“你难道没骂?”“骂?什么叫骂?”杨矮子无赖一个,斗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声王八,也叫骂?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吗?大家说,对不对?”张二胡让一句话噎住,仿佛脑勺上棍子打了一记,一生所受的羞辱变戏法似的涌现在面前,杨矮子只当已把对方镇住,一旁的人都在劝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脚还在骂,便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爷们在这交涉,你一个臭娘们,折腾个什么劲。你这男人,若是条汉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话音刚落,张二胡突然发力,猛一推,杨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个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顿时威风扫地,脸被唬得发白,侧身爬起来,见有人来拉,做出要拼命的样子。张二胡也不理他,转身往家走,不防备杨矮子突然捡了地上半截砖头,朝他后脑劈过来。张二胡听见人喊“不得了”脸一侧,半截砖头正好擦在半边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杨矮子占了便宜便想撒腿,张二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追过来,挥板斧一般舞着两个拳头,把个杨矮子砍得东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辈子的不称心,一辈子的窝囊,全捏在两个拳头里。杨矮子紧抱脑袋,后颈后背后腰,不知叫张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软,已经跪在地上,张二胡弯下腰,仍然是打,打。众人也不拉,三姐叉着腰站一边,大叫“打得好,好!”3

这天晚上,三姐备了酒。又让小丫头去剁盐水鸭,买回族馆子的牛巴来下酒。让老妈子去买大螃蟹。自己下厨做了几样拿手菜。小天宝吃得最欢,大块搛菜,大口喝酒。两个更小的也闹着要有自己的酒盅。三姐害怕他们喝醉,笑着骂着,劝老少两个佣人一齐喝点酒。老妈子见女主人难得高兴,尽拣好话讲,尽拣好菜下筷子。那小丫头也不示弱,盐水鸭和牛巴都是她亲自买的,一路已偷偷地吃了不少,这刻倒是一心一意喝酒,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张二胡觉得出了口恶气。张二胡头一次打了人。虽然过了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的两个拳头仍然在挥舞。筷头上夹着盐水鸭,便想到剁鸭子的伙计,小鸡啄米一般的潇洒动作。又想到京戏班的司鼓,仿佛听到了急雨的锣鼓点子。他突然意识到,杨矮子原来是那么矮,脸只有个巴掌大,难怪要打他的脸那样难。也不知喝了多少盅酒。吃了不少盐水鸭,吃了不少牛巴,炒菜当饭似的往嘴里塞,张二胡又吃了三只雌蟹,都是大的,一肚子黄。三姐满心喜欢,陪着一盅一盅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张二胡没有胃口再吃饭,三姐便让老妈子带三个小的先去睡觉,又吩咐小丫头烧水沏茶,让张二胡洗脸洗脚。她自己忙前忙后,一会帮着递手巾,一会爬上爬下地找万金油膏,替张二胡涂脸上的擦伤。张二胡酒酣耳热,洗了脸洗了脚,盘腿坐在床上,叽叽嘎嘎地拉了一阵二胡。他拉惯哀伤的曲子,这会心情不错,拉出来还是如泣如诉。三姐自己洗罢,过来给他铺被子,铺好了,脉脉有情地对视一会,掉头回自己房间。他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二胡声打了个嗝,继续拉,不一会听见清脆的脚步声,近了,又去了,又来了。三姐身穿绛色缎面紧身夹袄,夹肢窝边上别了条绸手绢,水红色的,门帘一闪,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张二胡没提防三姐换了身衣服,眼睛落在她着的绣花拖鞋上,拉不成调。只不过一眨眼工夫,那红的旧的绣着梅花的拖鞋,懒懒地散开,成了月夜雪地上两瓣零落的梅花。床板重重地震了一下。张二胡心跳着回头,三姐手上的衣服巨鸟一般向他飞过来。半夜里,三姐醒时,逼着张二胡说这几年的遭遇。张二胡支支吾吾地说不清。他不知道小别犹如新婚的说法,况且五年的数字究竟还算不算小别。反正又听到了三姐似曾相识的鼾声,又闻到了似曾相识的湿漉漉的汗味,恍恍惚惚如隔世,死去活来地激动了一夜,三姐的提问,回答起来,有一半前言不挨后语。三姐一会睡,一会醒,一会比他还激动。忽然对他这几天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不放心,质疑问难地说:“我要全信了你的鬼话才怪呢。你们整日里老爷先生在一道,吃花酒,玩婊子,你会不去?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你三姐,想!我说骨头怎么会这么轻的,原来白天里花酒喝多了。”第二天太阳上去好高,两人还挤在被窝里不肯起来。传来一串子的打门声,又重又急,张二胡只当是一帮新结识的朋友来约他,慌忙穿衣服。老妈子比他更慌忙地窜进来,又更慌忙地退到门外,嘴里念经似的喊着“不得了,不得了”说大门口来了一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全是来打架的。张二胡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裤带束了几次都系不紧。还是三姐果断,三下两下穿好了,奔出去,看见状元境西头的老伍,领着几个泼皮无赖,寻事挑衅来了。老伍便是当年状元境三霸中的老二,现在改行做了菜贩子,比过去更穷,比过去更凶。他和三姐有过一段不太长的交情,虽然比老三的短暂还要短暂,总算没忘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惯例,也不和三姐为难,只叫她把张二胡喊出来问话。三姐眼一翻,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眼白,懒洋洋地说:“问什么话?早上茶馆了,有人请他呢,你们到那去问他好了。”老伍说:“怎么讲?你们老妈子刚刚还说他在呢。”三姐冷笑说:“你们听她的,还是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进去了,没话跟你说。”老伍直性子,又知道三姐很少说谎,当了真,回头对跟来的人说:“好的,没想到便宜了这小子,竟是白来了一趟。”三姐说:“有话当面说说清,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吓死人,不抵命是不是?”老伍的脸一沉,说:“我见着你个猖狂劲,就是一肚子气,找打啊?”跟来的一个人说:“怎么样,老伍,跟你说二胡这狗日的,这年头抖了起来,搞得状元境里就数他似的。”老伍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大喊狗屁,说状元境再不出能人,也轮不到他二胡。回过头来,食指笔直地点着三姐的鼻子,一板一眼:“话说清楚了,状元境的人,原不是随便可以打的。回来和你男人说,他算什么东西。别当在外头混了几年,眼眨眨,老母鸡就能变成鸭。今天我老伍打抱不平来了,他不是有钱了吗,那好,昨天他打杨矮子一下,一块大洋,十下,十块。听见没有?”“发霉,”三姐双手叉腰“哪来的理,我男人脸倒是吃了他一砖头,这怎么说?”老伍捋了捋袖子,又褪下来,重新卷卷好,仰着脖子,只当没有听见三姐说什么。三姐又说:“竹杠也不是这么敲的,真要是手头紧了,好好开口,看交情,弄几个活络钱用用,也是可以的,这么一大帮子的,打架不像打架,讨饭不像讨饭,算什么?”众人听了发窘,老伍两个大巴掌空中重重地拍了一记“啪”的一声,走上前一步,胸挺得极高:“我老伍,站出来,有模有样的一条汉子,能要你一个小钱。当着诸位说清楚了,老伍今天是替杨矮子讨钱来了,少一个子儿,不行。老伍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跑得了马,话要说清楚。”张二胡躲在里面,有一句无一句地听着。倒是小天宝胆子大,立在大门槛上,若无其事的样子。听听声音逐渐小了,又听见仿佛全是三姐的声音,张二胡禁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到大门口,刚探出脑袋去,叫老伍的巴掌声吓了一跳,慌得赶紧往里缩,早让人看见,一片声地惊叫,哗然。三姐一时很尴尬,没想到张二胡会从天上掉下来。她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气焰立刻减了三丈。老伍的气焰升了三丈,骂道:“臭婊子,当你是个人,一条肚肠子直到底的,却来赚我。你,明摆的现成的人不做,夹着条尾巴,缩着个脑袋,也不怕丢尽天下男人的丑,倒让女人挡在前面。你过来,老子问你话。”张二胡搭讪着往前走,不知道该不该请老伍到屋里坐,听见三姐在一旁嘀咕“来就来,你还能吃掉他,”不由得把胸脯挺了挺。老伍看了看自己的拳头,问道:“杨矮子是不是你打的?”张二胡想到了昨天的胜利,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老伍冷笑一声“果真成了人了,到底士别三日,不能不洗洗眼睛再看,我问你,你打他,凭什么?”张二胡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跟来的人起哄说:“二胡,你干的好事,杨矮子这刻已经瘫在家里,准备养他一辈子吧,反正你现在有钱。”张二胡脸有些失色,三姐说:“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听他们胡诌。”又有人起哄,说人怎么不是豆腐做的,譬如你三姐,便是块大家都能吃到的豆腐。众人大笑,三姐跳脚骂道“你妈才是豆腐呢。操你家祖宗八代。有一代,操一代。”老伍说,好大的口气,幸亏她不是个爷,上前一把胸脯揪住了张二胡,要他当场回话:“我老伍便是状元境的黄天霸,路见不平,要拔刀的,你既有能耐了,也照老样子碰碰我试试看。”一把把张二胡搡出去,又对众人说:“都哑了,刚刚倒是一个人该了三张嘴,就指望老子出头,你们看?”张二胡胸口略略有些痛,想这事大约是要结束了,也不吭声,哭丧着脸。三姐过来护着他,说什么黄天霸,什么打抱不平。该了身牛力气,只拣软的捏拉倒。夫子庙邪头多呢,有本事找他们去,别跟上次一样,屎差一点揍出来。老伍骂道:“好男不和女斗,你若是个男的,不打出屎来,老伍没脸在状元境里混。二胡,你说今天这事怎么了结,不能光凭着个臭娘们挡在前面就算事。难道杨矮子就叫你白打了,我老伍就算白来了?倒是快开口,这王八脾气,真憋死人。”说着,见张二胡身后有人悄悄地伸出腿,作势要推他。张二胡一惊,仓皇后退,差点绊跌跤。众人笑得嘴歪,老伍喜气洋洋,亮出一口白牙,把拳头握起来,慢慢地往张二胡的脸上放,总以为他会躲让。没想到张二胡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木然地瞪他,反挡住他拳头的去路,只好把拳头抵在张二胡脸上。小天宝一直在旁边看,猛然冲过来,在老伍腰眼里实实在在地咬一口,痛得他大叫,抬腿把小天宝踢开。张二胡伸出双手同时去抓老伍,一把脸皮,一把头发,发疯似的硬揪。老伍晕了一会,才想起动拳头。偏偏三姐又窜上来,用膝盖撞他屁股。老伍前后都要照应,急得大叫把三姐拉开,额头上,腮帮上,肩膀上,还有胸口,早不知让张二胡打了多少下。一帮跟来起哄的,目的都在看张二胡的好看。张二胡是状元境最差的男人,最蹩脚,最没用。因此一帮中,有拉偏架的,有乘机吃三姐豆腐的,也有的为了向老伍交账,死抱住小天宝的。三姐胸前叫重重地抓了一把,痛得哇哇叫,跳手跳脚地海骂,往每一个男人身上吐唾沫,手抓,头撞,脚踢。张二胡被打倒在地上,老伍乘胜不肯歇,拼命地踹。三姐从一帮男人手里逃出来,和老伍厮杀拼命。老伍那地方叫三姐捏了一下,一时出不出气来,脸疼得发黄,两拳头朝三姐乱打。打倒在地上,抬脚又是乱踢,踢累了,还是不解气,又往她身上啐口水,再看张二胡,躺在地上不动弹,不止一个地方流血,哼不出声来,说不出的得意,懒洋洋骂了一声,领着一帮人慢吞吞地去了。走出一段,又回过头来叫道:这只是小小意思,日后见了,还要打打的。见一次,打一次。见十次,打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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