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啦!
扁金走到红薯地边才看见了雀庄战役最庞大的尸山,那是一次罕见的白刃战后留下的尸山,扁金惊呆了,他甚至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聚在一起的活人。那么多死人像一捆一捆的柴禾堆在红薯地里,红薯叶子和沙上都是暗红色的了。扁金透不过气,现在他明白那种又腥又甜的气味就是来自这片红薯地。那么多人,他们穿着黄色或灰色的棉衣棉裤,还有棉帽和棉鞋,他们有枪有刀,他们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冒出来就死了,有人用枪口对着扁金,有人手里还抓着刺刀,但扁金知道死人是不会开枪的,现在他不用害怕子弹会飞到脑门上来啦。
扁金站在那里思考了几分钟,后来他就开始捡尸堆里散落的棉帽,那种棉帽是有护耳的,冬天戴着它耳朵上就不会生冻疮了,扁金一口气捡了二十几顶棉帽,收拢在一只木条箱里。他的手上很快就沾满了血,黏黏的很难受,他跑到水边去洗手,沟里的水却也是血水,扁金只有草草涮了涮双手。他拖着一箱棉帽在尸山里穿梭,他想赶快回到村里去。但是死人脚上的那些胶底棉鞋,攫住了他的目光,那些鞋也是好鞋呀,就是娄福的新棉鞋也没它暖脚没它结实。扁金舍不得走,他开始为死人脱鞋,一口气就脱下了六双鞋。脱到第七双鞋时扁金被那死者吓了一跳,他竟然在扁金的肚子上端了一脚,扁金跳起来,他发现那个满脸血污的士兵还只是个少年,他的年纪也许还没自己大呢。扁金看见少年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少年的脑袋却无力地歪到一边。扁金相信他已经死了,他大概是刚刚咽气的。你死了嘛,扁金对着少年嘟囔了一句,你要是没死我就不会扒你的鞋。
但是扁金不忍心再扒第七双鞋了,少年愤怒的眼睛使他心神不宁。扁金把木箱里的棉帽和鞋子码好了,拖着木箱在尸堆里穿梭,他想回村子去,他想这些帽子这些鞋子够他穿戴一辈子了,以后他再也不怕冬天的北风和冰雪了,扁金走出了红薯地,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条打鱼船,那个名叫小碗的女孩,还有女孩垂死的母亲,她们的船原先就停在附近的河滩上,应该能看见那条船的,扁金极目四望,在一片枯焦的芦苇后面,他看见了三个小小的金黄色的光点。三盏灯,扁金认出那是船上的三盏灯,是冬日斜阳下的三盏灯,那三盏灯不如昨天夜里那么明亮,但三盏灯亮着船就在那里,三盏灯亮着女孩小碗就会在灯下守候着。
后来扁金就拖着木箱朝三盏灯跑去。
扁金是在半途上遇见那个伤兵的。伤兵在泥泞的河滩地上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血线,那是扁金在雀庄战役结束后看见的唯一一个活人,扁金起初有些惊慌,但他注意到那个人身上没有枪,他的两条腿肯定被打断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在地上爬呢?否则一个人怎么比蜗牛爬得还慢呢?
扁金屏住呼吸悄悄地跟在那个伤兵的后面,他的脚时不时地踩住了泥地上的血线,他猜不出那些血滴是从伤兵的胸前还是腿上淌出来的。扁金觉得那个伤兵发现了自己,伤兵的头往旁边侧转,他似乎想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但很明显他无力回过头来。现在扁金意识到那个人对自己丧失了任何威胁,他三步两步地就跑到了伤兵的身旁。
你要爬到哪儿去?扁金轻轻地朝伤兵肩上捅了一下,他说,你爬得比蜗牛还慢,要爬到哪儿去?
伤兵艰难地侧过了脸,他的喘息声显得急促而粗重。去那儿,伤兵说话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扁金还是听清了。三盏灯,伤兵抬起一只手指着芦苇丛后面说,三盏灯。
你看见三盏灯了?扁金说,你要去那条打鱼船上?去干什么?你是个兵呀。
三盏灯。伤兵说。
我知道那儿有三盏灯,我又不是瞎子。扁金说,可你不该往那儿爬,那是小碗的家,又不是你的家。
我要回家。伤兵说。
你是小碗的爹吗?扁金蹲下身子捧住伤兵的脸,仔细地审视春,你不是小碗的爹,扁金说,你是个老头了,你这么丑,小碗那么水灵,你不像小碗的爹。
小碗…碗儿…小…碗儿。伤兵说。
伤兵其实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在泥地里爬着,爬得越来越慢,现在扁金看清了那条血线的渊源,这是从伤兵的腹部、肩部和腿部分别滴淌下来的。扁金看见了伤兵的眼睛,深深塌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人快死了,但眼睛里的光却闪闪发亮。
你要真是小碗的爹,我就把你背到船上去,扁金说,可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碗的爹呢?
三、盏、灯。伤兵说。
伤兵吐出这三个字后便不再说话了。扁金猜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了。扁金想这个人是不是小碗的爹很快会水落石出的。他们离三盏灯已经很近了,他们离那条打鱼船只有几步之遥了。
扁金高声地喊着小碗的名字,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回应。女孩不在船头上,似乎也不在舱里,扁金看见了那条被战火熏黑的打鱼船,油毡制成的船篷已经毁于一旦,只剩下几根木架歪斜地竖在那里,奇怪的是船头的桅杆,桅杆和桅杆上的三盏灯在一夜炮火中竟然完好如初,那三盏灯现在淡如萤光,但它们确确实实地亮着,它们让扁金想起灯油和有关女孩小碗的所有事情。
小碗,去捡棉帽呀,红薯地里有好多棉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