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头写“老妹”说:“节目我看了,非常感谢你们尊重我的感受,看了节目我有一种轻松感,心里也没有太大的压力,请你放心。”
她要的并不是同情,节目也没给她同情。采访对象对一个记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饰,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来面目去呈现她。
有人说,那么她内心的暴力和仇恨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的郁积和化解,我不太清楚怎么办,也不敢贸然说。
二〇一〇年,在云南大理旅行,当地朋友约着一起吃饭,当中有一对父子,儿子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瘦男孩。从小失母辍学,看了很多书,跟大人交谈很敏锐,也很尖刻,往往当众嘲弄,一点情面不留。他坐我边上,说常常折磨小动物,看着它们的眼睛,说垂死的眼睛里才有真实。
“有时候…”他逼近盯着我说“甚至想杀人。”
他带着挑衅,想看到人们会怎么反应。
我问他,为什么想杀人?他靠回椅背,说讨厌周围虚伪的世界,只能在暴力中感到真实。
我说:“你说的这种真实感要靠量的不断累加才能满足吧。”
他看着我,意思是你往下说。
我说你可以去看一本书叫《罪与罚》,讲一个人认为只要上帝不存在,杀人就是可以的,是意志的体现。这本书就讲了他真的杀了人之后全部的心理过程,最后发现杀人满足不了人“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很丰富的,需要有强大的能力才能看到,光从恶中看到真实是很单一的,人能从洁白里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他问我:“什么是洁白?”
我被这问题逼住,无法不答,想了一下,说:“将来有一天你爱上一个人,她也爱上你,从她看你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真正的洁白。”
一桌子人都是旅客,深夜里雨下起来,没有告别就匆匆散了,我挡着头回客栈的路上,背后青石地上有个人踢踢踏踏跑来,是这个孩子,过来抱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倒退了几步,就头也不回地在微雨打湿的光里返身跑走了。
当年我们拿到的河南斗狗的线索,有一位叫马宏杰的摄影师也在拍,拍了好几年,他跟组织斗狗的老板是朋友。对方不久前还给他打过电话,很熟稔的口气:“哥很不幸啊,又娶个新媳妇。”
很明显他不是站在动物保护者的角度去拍的。
我问他:“你没有那种难受吗?”
他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轻易用谴责的方式,他想“知道为什么”
《耍猴人的江湖》,他陆续跟拍了八年。跟农民一起扒火车出行,带着馒头和十公斤自来水,众人躲在下雨的敞篷车厢里,头顶塑料布站着。猴子套着绳索,钻进人堆里避雨,都瑟缩着。
有张照片是耍猴人鞭打猴子,鞭子抽得山响,一个路人上前指责猴戏艺人虐待动物,要驱逐他们。下一张是猴子像被打急的样子,捡起一块砖头向耍猴人老杨扔过来,又从地上操起刀子和棒子反击,撵得老杨满场跑,围观者开始喝彩,把石头和水果放在猴子手里。收工之后,老杨说这是他和猴子的共同表演,鞭子响,不会打到猴子身上,否则打坏了靠什么吃饭?这场戏有个名字,叫“放下你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