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后期沟通，他们说：“摄像都没打名宇。”

我回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没偷懒。”

我说：“那个车祸发生之后，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也不指望播了，能什么就吧，像达娜这样的运动员，只能参加女一百米预赛，没人转播这比赛，我和老王刻了两张DVD给她，就算一个中国电视台为她留下的纪念吧。我过意不去的是，老王辛苦了这么多天播不了，常规的MPC发布会报播了，也没打他的名字。

第二天还是这样，我有急了，人家也很无奈，问我：“那你的摄像叫什么？”

我说：“这愚蠢吗？我不知。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我说：“这是。”

拍完我们传带回台，得到通知，这个片可能会在晚上播。九钟，我两手撑着膝盖，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守着电视等，一直到夜里两也没看到。

施泰纳的长相是老王的斯拉夫版本，黑板刷一样的发，又宽又红的脸膛，睛像犊一样柔和。之前，他是奥地利的运动员，二〇〇〇年被查糖病，雅典奥运会只得了第七名，赛后奥地利媒形容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选手，德国姑娘苏珊写信鼓励他，两人结婚后，施泰纳转人德国的俱乐。妻一直在攒钱，想来北京为他助威加油。奥运前一年，她在海德堡遇到车祸去世。

采访完，他说他害怕奥运结束前的这些天，因为他已经举起过世界上最沉的重量，无可再举，媒散后，只剩他独自一人。我看着他摇摇摆摆离开，奥运村暮四合，没人认识他，最亲近的人已不在世上，这是他的异国他乡。我叫住他，上前说：“能拥抱一下你吗？”他咧嘴笑了一下，给我一个熊抱。我说：“你不孤单，你说了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我在当天的日记里写：“给那个叫柴静的人，不要把她勒得那么，不要鞭策她，也不要控制她，让她去。”

老王是篮球迷，奥运男篮小组赛中国对国那天，我想让他看一场。但当天下午，他得先跟我去采访香港自行车运动员黄金宝。黄金宝曾经是专业运动员，十九岁停止训练，两年后重返自行车时已是一个胖推销员，用了十五年走到北京奥运会，被认为是夺冠门，但八月十六号，最后一场比赛中，只拿到第十五名。他神有茫然地问我：“为什么要采访我们？”

我从沙发上起，坐到电脑前，MSN上有红灯在闪，有位也在媒工作的朋友问我奥运得怎么样。他之前不支持我去这类报，觉得跌了调查记者的份，他自己也离开了北京，避开奥运。

“他叫王忠新，忠诚的忠，新旧的新。”我一遍又一遍地说，还是没打上。

我说指什么。

他的教练姓沈，左装着假肢，最初没有经费，没有场地，只有这一个辞职的“仔

一切纷纷，但心就像铁铊，慢慢沉到底下去了。要对付这大摊事，只能沉下去，倒是静下来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反而比以往动情。

我说采访施泰纳时，他说为什么重返举重，因为他恨——他恨失去所。但人在死亡面前有什么能力呢？所以他把愤怒都发在杠铃上，如果没有训练，他说自己会疯掉。

有天在《中国日报》上，看见德国举重运动员施泰纳在领奖台上，发梢都是汗，一手举着金牌，另一手长久握着亡妻的一张照片。照片是一年前，还没车祸，妻和他在森林里跑步时，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转回向他微笑的样。

他说：“和善是能力，而不是情。”

我看了心里闷痛一下。

我说：“这都不对。这是对所有摄像工作的不尊重。”

我说完话都低看稿，受不了与采访对象沉默对视的压力。但这次我的膝盖上空空如也，每说完话，丘索维金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这片刻的空白正常得像一段呼。她的受在我心上过一遭，反应下一个问题，有些问题甚至在我想到之前，就来到嘴边。

他说：“比如一个母亲，孩生病，她天天祈祷，但是还是去世了，这不是愚昧么？”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叹气轻不可闻，说：“这个事情发生的三个星期之内…”他停了一小会儿，轻轻摇晃“就是…每天喝酒，待在一个没人知的地方。之后我接受了治疗，运动是最好的治疗。我恨这件事为什么发生，恨是我的动力，去举起更多的重量。”

他写了句奇怪的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极端认真的蠢人。”红灯又闪一下，补了一句：“当然不是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