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居室的住房,一个大的单间,就是现在他所在的书房,两壁都是高高的书架,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了,只立着残存的几本书,不过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和《毛泽东选集》,还有几本北京地图册。写字台上也零乱不堪,纸张漫铺着,笔桶倾倒,钢笔、毛笔、铅笔洒落一桌子。两个木扶手沙发中间夹着一个小茶几,上面养着一盆海棠。海棠正开着花,面对着壁立在面前的书山,有点独居深山幽谷的寂寞,让人想到荒山前的一棵古树。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堆书,康德也罢,黑格尔也罢,费希特、谢林也罢,费尔巴哈也罢,海德格尔也罢,萨特也罢,尼采也罢,柏格森也罢,都将与他一起付之灰烬。
他来到相邻的套间。套间的外面是饭厅,放着饭桌,墙角放着一张行军床,那是夜晚保姆睡觉的地方。看着这张吃饭的方桌,用手摸一摸那被多年汤水、油渍浸润的陈旧而又滑腻的桌面,让他回忆起了家常的生活。一瞬间不禁生出一丝对茹珍的怀念。他轻轻推开套间里屋的门,这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进门有一道绿绸子的屏风,走过屏风,就是同卧多年的双人床。茹珍像一个玩累的小孩一样,歪歪斜斜地俯卧在那里熟睡。她没有躺直,身体弯成一个弧度,头折成九十度陷在枕头里,两个手向上举着,可以看见她苍白、浮肿及疲惫的面孔。因为这一半正好有头发,那一半陷在枕头中,倒也看不出阴阳头的效果。俯瞰她的形状,让你想到一条趴在墙上的蜥蜴。他把两个信封连同别在信封上的纸条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为了茹珍及时发现,他把茹珍放在枕边的手表压在了信封上。她有天亮前一醒就看表的习惯。
深夜的北京暑热已经过去,大开的阳台门缕缕凉风透过纱窗吹进来。想到就要和这个折磨了自己几十年的女人永别,他生出了一丝怜爱之情。他拿起床脚卷成一团的毛巾被,款款地放在床上,拉出一角轻轻盖在茹珍的腰背上。茹珍睡得很辛苦,口角流出的涎水将枕席全濡湿了。想到她明天也许逃不过批斗,还要轮换着上一个又一个大会,他不禁泛起对她的一丝心疼来。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起自己今天晚上做出的决定。然而,当他抬起头在衣柜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界限分明的阴阳头时,就一下赶走了生离死别的惆怅。他轻轻将床头柜上的台灯摁灭,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轻轻走出了卧室。
在卧室门背后的墙角处,放着一辆折叠式的小推车,那是黛黛小时候坐的。从国外带它回来,是为了留下黛黛婴儿时的纪念。他双手摸着那不锈钢的推把,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他轻轻把小推车提在手中,走出卧室,拉上了房门,又走出了套间,对门就是黛黛的小屋。
因为是永别,他第一次未经敲门就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女儿床边写字台的台灯居然还亮着,照着背靠着枕头坐着就睡着的女儿。女儿一定是坐在那里想着什么就睡着了,她的一只手搭在写字台上,头歪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女儿已经脱去了外衣,穿着一身白色的汗衫和短裤,伸直着两条腿。他第一次观看长大的女儿只着内衣躺在床上,想到那个粉团团、像小猫大小的生命今天长成这么大,更感到人生沧桑。
他觉出安眠药已经在起作用,头部如云飘荡似的晕眩起来。他不再多想,将手中的折叠小推车轻轻打开,四个小轱辘立刻着地了,小座位端正了,小篷顶罩在了座位上面。他推着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轻轻滑行了几下,轱辘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还比较流利地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