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就扭得更多了，终日不停了。走路扭，洗脸扭，洗衣服扭，劳动改造扭，挖泥沟的时候扭，担大粪的时候扭，扫厕所的时候还扭，一边扭一边唱，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这是最大的自由，是疯才有的特权。领悟到这个好之后，她甚至想，怎么人们都没有想到装疯呢？怎么人们不知疯有多大的自由呢？

这是米娜在稻田旁看到的永志不忘的场面。

她回想起第一天在日月坛公园遭受毒打后曾想到过的装疯。她试着实施装疯的计划。

她逐渐变得两发直，变得听不懂人话。当红卫兵挨个责令他们待罪行时，她便傻呆呆地看着他们。别人说她装傻，她听不懂红卫兵勒令她写检查，她懵懵懂懂地接过稿纸，撕一，就放到嘴里往下咽。看到周围莫名惊诧的目光，她便“哇”地一声开始呕吐。她发现，只要一回忆那天咽纸条的经历，就产生呕吐。只要再嚼纸咽一下，呕吐会一下被刺激起来。当胃中的消化带着胃酸像瀑布一样来时，那些审讯她的红卫兵都惟恐躲闪不及。她就接着把第二页纸一往嘴里。一个矮个的女生一脸嫌弃地缩回看着她，一个男生一把将剩下的几页纸走，说：“算了，去活吧。”她还是傻呆呆地站着，浑事不懂。红卫兵把铁锹到她手里，她似乎恍然大悟，去挖污泥了，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生长靠太，雨滋禾苗壮，革命靠的是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接着又唱“红军不怕远征难，万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狼，乌蒙磅礴走泥。金沙拍云崖，大渡桥横铁锁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一边唱一边扭秧歌。

她知，装疯也只能唱革命歌曲，唱反动歌曲是要挨打的。装疯还不能装得过分，过分了，会把你关起来，也是很难活的。反正她随时能够呕吐；反正她已经剃了，脸上画着两横三竖；反正她不是走资本主义路的当权派，不是斗争的重。适可而止地装装疯，慢慢就把自己从批斗中“解放”来。只要一上批斗会，她就呕吐。没有一个批斗现场愿意破坏自己的严肃景观，这样，她成了一个唱着歌挖泥沟的劳改分。

她的空间越来越大。洗了衣服，晾在宿舍外边的铁丝上，她一边唱一边扭，一边扭一边晾，居然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她拿起一件汗衫，拧，然后两手拽住两端，在手中转着了起来，着着，用一个舞蹈姿势将汗衫晾在铁丝上。再拿起一个短，同样是拧，两手拽住两端，再左转转右转转，脚尖着地着芭舞，在原地旋转７２0度，各荒诞不经的舞蹈姿势，最后以一个抒情的动作把衣服晾到了铁丝上。晾衣服的师生都离她远远的，她永远有足够的地方晾衣服。当然，她也有一个原则，就是回到宿舍楼里之后，一走廊，唱的声音就低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声音就

她走到哪里唱到哪里，兴的时候就扭一扭，这唱和扭就是锻炼，何乐而不为？

语文教研组的冯老师自杀了。那天，他们这些反革命着黑白分明的劳动改造，清除一污沟。冯老师的尸被一辆三平板车拉了过来，直的随着平板车的颠动僵地晃着，像一木。睛半睁半闭地凸起着，嘴合不上，向着天空的表情十分可怕。路过一个小坑凹，平板车猛然颠动了一下，僵的几乎落下来，又梆梆地落回平板车上。拉她的是学校的两个工人，去自然是火葬场。

她要学习狗的神，即使爬着也要活下来。

这又自由自在又被遗忘的觉太舒服了。

唱着唱着她便发现，装疯其实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她不需要看人的脸，不需要注意周边的环境，她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傻瓜。她扛着铁锹在校园里扭来扭去，她在“大海航行靠舵手”她在“万生长靠太”她在“鱼儿离不开呀，瓜儿离不开秧”她在“革命靠的是泽东思想”她在“红军不怕远征难”她在“万千山只等闲”…这样唱着、扭着，自己像一个依依呀呀、跌跌撞撞走、爬、叫唤的大娃娃。浑的骨从来没有这样舒服。当她夹着脸盆去洗脸房洗脸时，也是这样唱着扭着就过去了。人们一回见她这样，都会瞠目结，见多了，便习惯了。你这样走过人群，几乎没有人再注意你。

看着尸被拉走，劳改队的们纷纷收回胆战心惊的目光，继续沉默不语地用铁锹挖着沟里的污泥。七十来岁的老校长昨天摔倒在剃的现场，不省人事，今天居然也弯着腰吃力地在沟里着活。那矮小的躯弯下来，两手握在锹把的前半截，后半截地挑在后面，样十分渺小。米娜知，反革命不怕劳动改造，天天挖沟，天天给饭吃，就谢天谢地了，怕的是天天批斗。自己要活下去，首先就要逃避批斗。

人惨不忍睹。它终于趴在那里不动了。枕在前中侧卧着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