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见得用很大的力量将自己的哭声停住了。她将手从曼英的手里拿开，从腰间掏一块小小的满布着污痕的方巾来，将睛拭了一下，便开始为曼英述说她那爸爸和妈妈的事来。这小姑娘见得是很聪明的，述说得颇有秩序。曼英一面注视着她的那只小的翕张，一面静听着她所述说的一切，有时去几句问话。

“我姓吴，我的名字叫阿莲。”小姑娘宛然在得救了之后，很安心地这样说着了。不过她还是低着，不时地向那床上挂着的曼英的照片瞟看。曼英将她的手拿到自己的手里，抚摸着，又继续地问：

“是的，我的小姑娘，现在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又重复地追问了这末两句，这得曼英终于颤动地将张开了。

阿莲沉默着受她的抚。

“去年有一天，在闸北，街上满满地都是工人，列着队，喊着什么号，听说是什么示威运动…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回什么事情。爸爸这一天也在场，同着他们喊什么打倒…打倒…他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也要那样呢？我不晓得。后来不知为着什么，陡然间来了许多兵，向着爸爸们放起枪来…爸爸便被打死了…”

曼英叫小姑娘与自己并排地向床上坐下之后，便很温存地，如对待妹妹，或是如母亲对待女儿一样，笑着问：

“这样就该打死吗？这样就是犯法吗？”阿莲更将光向曼英得了，仿佛她在追问着那将她的爸爸杀死了的刽手也似的。曼英觉到一沉重的心灵上的压迫，一时竟回答不话来。

“你的姑妈为什么要将你卖掉？你的妈妈呢？爸爸也愿意吗？”

“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曼英安着她说。“你的爸爸和妈妈死了很久吗？他们是怎样死的？你爸爸生前是什么的？…别要哭，好好地告诉我。”

“你问我为什么你的爸爸被打死了吗？因为你的爸爸想造反…因为你们的日过得太不好了，你的妈妈没有钱买药，请医生，你没有钱买布衣服…他想把你们的日改变得好些，你明白了吗？可是这就是造反，这就该打死…”

“小，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爸爸打死了呢？他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又没犯什么法…”阿莲忽然停住了哭，两放着光，很严肃地向曼英这样问着说，曼英一时地为她所惊异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了一会，房间中的一切即时陷到沉重的静默的空气里。后来曼英开始低声地说：

阿莲听了曼英的答案，慢慢地低下来，沉默着不语了。这时如果曼英能看见她的光，那她将看见那光是怎样地放着绝望，悲哀与怀疑。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死了…”小姑娘又伤心地哭起来了，两个小小的肩动着。泪滴到曼英的手上，但是曼英为小姑娘的话所牵引着了，并没觉察到这个。

“爸爸和妈妈死去已有半年多了。爸爸比妈妈先死。爸爸是在闸北通裕工厂生活的，那个工厂很大，你知吗？妈妈老是害着病，什么两臃的病，得那末，不得动。一天到晚老是要我服侍她。爸爸生活，赚钱赚得很少，每天的柴米都不够，你看，哪有钱给妈妈请医生治病呢？这样，妈妈的病老是不得好，爸爸也就老是不开心。他整日地怨天怨地，不是说命苦，就是说倒霉。有时他会无缘无故地骂起我来，说我为什么不生在有钱的人家…不过，他是很喜我的呢，他从来没打过我。他不能见着了的妈妈，一见着就要叹气。妈妈呢，只是向我哭，什么命苦呀，命苦呀，一天总要说得几十遍。我是一个小孩，又有什么方法想呢？…”

“呵，小妹妹，我的可怜的小妹妹…”

个很大的镜及许多书籍…上悬着许多很丽的画片…在银白的电光下，这一间小房在这位小姑娘的里，是那样地雅洁，是那样地观，仿佛就如曼英的本人一样。一这一间小房里，这位小姑娘便利用几秒钟的机会，又将曼英，即她的救主，重新端详一遍了。曼英生着一个椭圆的白净的面孔，在那面孔上似乎各分都匀称，鼻梁是的，睛是大而丽，是那样地小，那又是那样地殷红…在她那着浅愁的微笑里，又显得她是如何地和善而多情…雅素无的紫旗袍正与她的分相称…小姑娘从前不认识她，即现在也还不知她的姓名，然而隐隐地觉着，这位小是不会害她的…

阿莲说到此地，不禁又放声哭起来了。曼英并没想劝她，只闭着想象着那当时的情形…

曼英觉得自己的答案增加了阿莲的苦痛，很想再寻别的话来安她，但是无论如何找不相当的话来。她只能将阿莲的抱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温声地说：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