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一天一天地过去，曼英手中的钱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写了许多信给母亲，然而总如石沉大海一样，不见一儿回响。怎么办呢？…同时，旅馆中的茶房不时地向她着奇异的光，曼英觉得，如果他们发现她是一个孤单的，无所依靠的穷女郎，那他们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么最可怕的坏主意…怎么办呢？曼英真是苦恼着了。在她未将世界破毁，人类消灭以前，那她还是要受着残酷的黑暗的侵袭，这侵袭是怎样地可恨，同时又是怎样地有力而难于抵抗呵！

曼英说完这话，便回很快地走开了。走了二十步的样，她略略回望一望，李士毅还在那原来的地方呆立着…

“你知你的哥哥李尚志在什么地方吗？他是不是在上海？”

曼英想来想去，想不到什么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亲的来信，然而母亲的信总不见来。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也许她现在不再要自己的败类的女儿了，一切都是可能的，见得这希望母亲寄钱的事，是没有什么大希望了。

曼英没有即刻回答，只向他端详着。她见着他虽潦倒，然而并不丧气；已经是冬季了，然而他还穿着单衣，好象并不在乎也似的。他依旧是一个活泼而有趣的青年，依旧是那往日的李士毅…

已是夜晚的十一钟了，她还在路上徘徊着，她又想到黄浦滩园去，又想到一个什么僻静的所在，在那里坐着，好仰望这天上的半圆的明月…但她无论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馆去。她不愿看见那茶房的奇异的光，

“倒霉吗？不错，真倒霉！”李士毅很活跃地说“我只跑来一个光呵。本想在上海找到几个有钱的朋友，揩揩油，可是鬼都不见一个，碰来碰去，只是一些穷鬼，有的连我还不如。”他扯一扯长衫的大襟，笑着说“穿着这玩意儿现在真难熬，但是又有什么法呢？不过我是一个铁汉，是饿不死，冻不死的。你现在怎么样？”他又将话挪到曼英的上，仿佛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的境遇。“唉，想起来真糟糕！…”愁郁的神情在李士毅的面孔上闪了一下，即刻便很迅速地消逝了。

曼英见着他的神情，一方面有可怜他，一方面又不知为什么要暗暗地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有惭愧。她不再多说话，将自己手中的钱包打开，掏五块钱来，递到李士毅的手里，很低声地说：

“怎吗？”他很惊异地问“你问我的思想有没有变？老活着一天，就要一天，他妈的，老是不会叫饶的！…”他有兴奋起来了。

曼英默不一语，只是向李士毅的活跃的面孔视着。她觉得在李士毅的上有一什么神秘的，永不消散的活力。后来她开始轻轻地向他问：

“天气是这样冷了，你还穿着单衣…将这钱拿去买一件棉衣罢…”

然而，曼英想来想去，总觉得那光明的实现，是太过于渺茫的事了。与其改造这世界，不如破毁这世界，与其振兴这人类，不如消灭这人类。是的，这样去，恐怕还有效验些，曼英想，从今后她要这思想的传播者了。

“鬼晓得他在什么地方！我一次也没碰着他。”

曼英回到自己的寓，默默地躺下，觉着很伤心也似的，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番，李士毅给了她一个大的刺激，使得她即刻就要将这个不公的，黑暗的，残酷的世界毁灭掉。他，李士毅，无论在何方面都是一个很好的青年，而且他是一个极忠勇的为人类自由而奋斗的战士。但是他现在这般地受着社会的待，忍受着饥寒，已是冬季了，还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同时，那些翩翩的大腹贾，那些丰衣足的少爷公，那些拥有福利的人们，是那样地得意，是那样地傲！…有的已穿上轻的狐裘了…唉，这世界，我的天哪，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呵！…曼英越想越悲愤，终于悲愤得伏着枕哭起来了。

曼英很确切地记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纪念的，最不可忘却的一夜…

“你现在的思想还没有变吗？”

“你怎么到这个倒霉的样呵？”曼英笑着，带着十分同情地问他。

但是到底怎么办呢？曼英想到自杀的事情：好一下到黄浦江里去，什么事情都完结了，还问什么世界，人类，吗呢？…但是，曼英又想，这是对于敌人的示弱，这是卑怯者的行为，她，曼英，是不应当这样的。她应当继续地生活着，为着自己的思想而生活着，为着向敌人报复而生活着。不错，这生活是很困难的，然而曼英应当尽力地挣扎，挣扎到再不可挣扎的时候…

但是，当她一想到李士毅的活泼的神情，那毫无苦闷的微笑，那一伟大的力…那她便又觉得好象有希望的样：世界上既然有这末样的一人，这不是还证明着那将来还有光明的一日吗？这不是光明的力量还没有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