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告诉我我就给。”“你先给。”“你先讲。”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他招了酒窖位置。两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她抱了两坛来，叫陈乔治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酒，红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女孩们发现窑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夜时，她们听见窑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中的“采茶调”开始调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象哭一样难听。尽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已是最好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八门。每次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夜时分，他回归本；呷两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味：几块兰豆腐，半个咸鸭。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是差了，但比洋酒顺嘴顺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们倚倚搂搂，吭吭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这里了。

“采茶调”在一琵琶弦上弹奏，听去象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样把王浦生的泪先惹了来。王浦生的泪刹那间引了所有人的泪。窑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上：不是这婊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被窝，上羊长统袜，蹬上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便把火钳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细的瓜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门。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到不不类。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了。仓库门开了一条，里面着几盏蜡烛。一酒气从门里冒。书娟直是想，火钳烧红的一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浇灭她的果敢。只要唤那婊，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象个小姑娘。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弦，比瞎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抹抹睛。“谁站在外啊？来吧。”玉墨说。外面黑，书娟赶往更黑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趔趄得把火钳落在雨里，有气无力地“嗤”了一声，白烟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