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枫在为季枫之前，也过许多个其他人。不过她是迫不得已。最初的女中毕业生是个真人，后来一系列其他人——年轻的休闲夫人、甜的小母亲、麻将桌上的牌迷，都是假的。母亲的时候，她真的甜过，但后来知了真相，发现那甜小母亲本不是她自己。成千上万的中毕业生中，总会现一些不安份的，满怀痴心妄想，认为故乡太小而自己命定是属于大地方的女孩。在十年之后，当中毕业生成了胃血的季枫，被丈夫关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客房中时，她才明白自己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从八○年代到二○○七年，才二十多年，和她类似的故事，已经是老掉牙的故事。这类故事早就耗尽了记者们的同情心，一听便会说：噢，又来了一个呀。她们这样的故事连都市里找不着故事去编电视剧的写稿匠都不耐烦，会说：再想想，还有什么新鲜的细节…这段就不必说了，我是说新鲜的！

“胃血！吐了一地！…”客人仍是在跟各屋的听众说话。“有人有白药没有？救命啊！…”

“怎么了？”补玉问他。

补玉觉得事情比所有人能看见的更大。刚才夏之林那样垂死绝望地吼叫，阻止救援，似乎是于更大的恐惧。比惧怕重病更加惧怕。她有些不甘就让这桩不可捉摸的大事被化小、化了，跟在夏之林和季枫后面，微微张着两手，好象不放心季枫把命在她的男人手里，自己随时要手足。

“去打110啊，”她回答，一也不想掩饰她的怕事，谁开旅店愿意摊着个死客人？

把兔腌上，又备好几样素菜，离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一般补玉会香香地睡两个小时，把早起晚睡给留的亏空补上。刚洗了手，搓着护手油走厨房，一个客人从棋牌室跑来，向各屋大声问：“谁有云南白药？！”

旁边几个牌友也被夏之林的不近情理懵了。其中一个轻声劝补玉，让她别理夏之林，赶去打电话。

最后终归是言归于好。他们原先的红富康现在换了一辆自达，两人订房一订一个月，预付一个月房钱都不眨。那么就是说，他俩是天天休假不必上班的人。可自达动一动就要钱啊，油钱涨得不成话，他俩怎么养得起它？

“放心，不会死你这儿的！”

“你等等！”夏之林吼，声音比他放开五音不全的咙歌还可怕。

这是他在拦她，不让她在再跟下去。补玉只好站在院里，看着季枫两脚踩棉地被她的男人扶了房间。门关上了。他们的窗帘从来没打开过。补玉的客房封锁着的是别人的真相。客人走了，真相也就被屋吞咽了，消化了。

不知什么时候季枫已把自己竖直了，尽站立得风雨飘摇。她说她这就回屋吃药，老病了，惊着大伙儿真不好意思。显然她是在帮夏之林大事化小。

夏之林有过好几个名字。就在他被曾补玉和谢成梁仍然当作夏之要来接待，登记时，他在外面世界已经不叫夏之林了。连季枫都不知她最初认识他时，他是否用的是真名字。

“再不救她命，该事了！”补玉声音也大起来。

补玉跑棋牌室。一屋灰的烟，没人看的电视在自讨无趣地自言自语。她一看见弓坐在地上的夏之林，再一看，他上侧卧着季枫。季枫的脸就是一张白纸，既没血也没表情。地面上一滩乌糟糟的，大概是吐的血。

“哎，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好听啊，这不是想帮你吗？”旁边一个女人说。

“没事了，她这是老病，我们带着药呢。”夏之林转向补玉，脸放松了，里漆黑的神经质把神绷得非常，绷得要断了。

“用不着帮！”

补玉开店十好几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垂死的客人。她转便向门外走，夏之林在她后叫了一声：“嘛去你？！”

当季枫还是一个叫赵益芹的中毕业生时，她是个笑哭吃唱歌的小姑娘，很漂亮，也知漂亮是女孩很大一笔老本。她在安徽老家已经知了灰姑娘的故事，她就是以灰姑娘的睛，看着南下的火车窗外的一切景的。跟她同车门，去沿海城市的五个姑娘都称得上好看。她们家乡丑女是稀罕。她后来知她们每个人都是把自己当作灰姑娘，一脚踏当代的蛮荒，东莞。要到她住补玉山居，认识了一个叫张亦武的老先生之后，她才会知，曾经国就有过类似的蛮荒，那块蛮荒叫旧金山，全世界人都象野兽争一样在那里抢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