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九点钟。怎么会不来呢?他要真不来,她这一天怎么过呢?天哪——又过了五分钟,她升起了一股绝望的情绪。自从在马来西亚海域遭遇过那么一次重大的灾难,她时常会体验到那种透心凉的绝望。哦,就是止不住,泪水一阵一阵地在涌上来,似要夺眶而出。
泪眼模糊之中,她看到他走来了,而且是从电梯口走来的。她这时候才想到,他没有骗她,他一定是直接上楼到709去找她了。
她克制着自己浑身的激动,坐着等待他走近身旁来。当他走到她身前时,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她没有想到,伸到半空中的那只手,竟然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他是在七楼等久了,才陡地想起,她会不会先到楼下去了。和服务员说了一声,他下楼来找她。
进入大厅,他一眼看到了她,她穿着一条短短的黑裙,上身是一件雪白的网眼衫,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
他疾步向她走去,到了她的跟前,他看到她一脸的忧郁。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深深地沉浸在泪光下,透出一股绝望之色。
他不由得一怔:“你没事吧?”
“没什么。你、你到底还是来了。”她的语气和声调,把她想要掩饰的感情,暴露无遗。
他骇然地瞪着她,见她伸出手来,连忙握住她的手,道歉地告诉她,他进门时留意过沙发,没见到她,才直接上楼去了。她的脸色在顷刻之间起了变化,眼神里也有了喜色,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说,在十二楼吃完早点,怕他等,就直接下楼了。
两人默默地相对而站,他由衷地感觉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内心里又一次感到震撼。他尽可能保持着语气的平静,举起手中的相机问:“你带相机了吗?”
她点头:“带了,可起床后,我性急慌忙地,却发现相机坏了。”
“没关系,那就用我的。”说着,他转身向小卖部走去,她一把逮着他说“你要去买胶卷么,我有很多,走吧。”
上了出租,他转脸望着她,忍不住关切地问:“你的眼睛怎么啦?”
“我把电视机开了一夜。”
“为什么?”
“我怕。”
“怕什么?”
“你不在我的身边。我失去了安全感。”
“我是说,”他端详着她的眼睛,岔开话题道“你的眼里,有一股绝望的神色。”
“都给你看出来了,”她似有几分不好意思“你想么,你不在,我还有什么意思——”
司机按了一下喇叭。他往车窗外望去,没答她的话。
她又问:“我们去哪儿?”
“豫园。”他告诉她,并给她细细介绍着豫园和老城隍庙。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却感到她没在好好地听。
路上很顺,在丽水路口下了车,他陪着她向里面走去。
“这地方像东京的浅草。”他指点着彩旗飘扬的商场说“只是没鸽子。”
天气很热,游人不多。他给她照相,镜头里,她在微笑。她一笑起来十分动人,吸引得游人纷纷转身看她。她干脆戴上了墨镜,这使她看上去愈加时髦,他这才发现,她那身夏装的剪裁和上海人穿的不同,明显地要比人们身上穿的要显眼得多。
他一次一次地按动快门。
她的自信在逐渐恢复,在他又一次给她拍完一张相以后,她在人们追逐的目光下走近他,十分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俨然一对情侣般亲热地说:“我们走。”
他有些不自在,万一让上海的同事或是朋友们见到了,算是一个什么事呢!还有妻子的亲戚或是朋友。但他又不能断然甩脱她的手。他环顾了四周羡慕的游人们一眼,再一次感觉到她美貌的魅力。
她敏感地意识到了他的不安,又像挽着他时一样自然地松了手说:“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她跟着他走进豫园,在一棵盘曲得犹如虬龙一般的古老紫藤下,他提议坐下来,紫藤的枝蔓缠绕在隔墙的大花架上,形成了一张自然的大凉棚,一片绿荫满地,舒适而又凉爽。
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到这闹中取静的花园里,无比的安然闲静。清凉的微风里,远远地送过来悠悠的音乐,直令人浑身一阵阵地弥散开一股温情。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自己和他是呆在世外桃园。这地方没一个人认识她,她和他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有多么美好!她发现,上一次到上海时,她也曾随团到过这个地方,但一点儿感觉都没找到。一二十个人光顾着埋头跟着走,只觉得四周全是游客,一点也没今天这样美好的感觉。一路走来,他一直在给她热心地作着介绍。可她一句也没真正地听进去,她记这些干什么呢,只要他在身边,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她就感觉满足了。现在他又说到这棵树了,瞅着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她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他指指紫藤:“我说这棵老藤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哦不,”她十分自然地挨近到他身旁,双手逮着他的臂膀问“你说这个地方叫什么?”
“鱼乐榭。”他环指了一下周围的鱼池。
“哪一个榭字?”她抓着他的手臂摇了一下。
“谢谢你的那个谢,言字偏旁改成木字旁。”他耐心地在自己的左掌心里书写给她看。
周围偶有游人,这一次他丝毫没什么不自在的神情,任凭她拉着他的臂膀。她把自己的脸轻轻地挨近他的肩膀,两眼眨巴眨巴望着他说:“我明白了。你们小说书中翻译巴黎香榭丽舍大道的那个榭。”
“对了。”他转过脸来,脸颊几乎贴到她的脸。她清晰地嗅到一股来自他身上的男子汉的气息,有轻风拂上颜面,她感觉从未有过的惬意。她轻叹着问:“什么音乐,这么惹人的心绪。”
“江南丝竹。”他不假思索地说“湖心亭演奏的。这些人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地天天都到湖心亭奏乐,没有报酬,就是图个喜欢。”
“真的吗,真有这样痴心的人。”她仿佛不相信似地瞪大了双眼。这在美国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以肯定的语气“嗯”了一声道:“你不信么,其实他们就是图个自得其乐。很悠闲自在的。湖心亭每天只给他们提供一杯茶。”
“那他们的生活不就太清贫了?”
“这就是你美国人不能理解的地方了。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