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就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着永远累人的农活,犁田、编篾、修补被山洪冲垮的田埂,还有枯燥乏味的精神生活,还有物质上的匮乏,还有…
正因为忍受不了这一切,他才在十年前跑离了那块土地。他曾以为一跑了之,他曾以为那一切的一切已被甩落在那块偏僻、遥远的地方。他不曾想到岁月的痕迹那样深地刻在心灵上,他不曾想到在那块土地上会跑出一个活生生的儿子。
到家了。
当他的脸刚在亭子间门口露出来,正在看电视里儿童节目的女儿就朝他叫了起来:
"爸爸,你这么晚回来,我要告诉妈妈!"
"告呗!"梁曼诚淡淡地说道。要在平时,他肯定会抱起女儿,亲亲她,和她逗上几句,开一阵玩笑。可此刻他没心思。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环顾着小小的房间,目光停落在方桌上,那上面除了热水瓶、茶壶和两三只杯子,啥也没有。
"你吃晚饭了吗?"
"在楼上阿婆家吃的。"
"没吃方便面?"
"吃饭。肉骨头汤,还有炒鸡蛋。"
"吃饱了吗?"
"饱了,楼上阿婆的菜,比你们烧得好吃,我吃了又添。"
"那你谢过阿婆了吗?"
"没有。"
梁曼诚安下心来了。云云已经吃过晚饭,他更没有食欲,没什么需要干的。一会儿去谢过浦东阿婆,等云云看完《蓝精灵》,催她洗脸漱口,哄着她睡觉就行了。唉,早知这样,他还能在"埃及白脸"那里多呆一会儿,陪着儿子多坐一阵。
梁思凡的脸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那么鲜明,那么牵动他的心绪。儿子此刻在干什么,他睡下了吗,"埃及白脸"会和他说些什么,他会怎样想自己的父亲?梁曼诚脑子里掠过一个又一个念头,人是坐定下来,头脑却比和儿子呆在一起时还要热。纷乱的思绪使得他脑子里"嗡嗡嗡"作响,一会儿是南疆的月夜,一会儿是儿子的目光,一会儿是凌杉杉忧忿的眼睛,一会儿是罗秀竹穿着短衫筒裙的倩影…哦,现在他得把这一切全都撇开、撇开,当务之急他得拿出安置儿子的办法,让他住在"埃及白脸"那里,一天两天可以,他总不能尽让儿子住在一个陌生人家里。而要安顿好儿子,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凌杉杉,他的妻子。他不能把一切瞒着她,要瞒也瞒不住,他整日魂灵不在身上,心思恍惚,杉杉那么敏感的人会看不出来!他硬着头皮也得讲出来,得和杉杉商量。恋爱时他对杉杉讲过,插队时他有过一次婚姻,大返城的风刮起来时,他离了婚回到上海。介绍人事先把这情况告诉过她,若不同意她不会来见他的。她表现得豁达而又大度,她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提它了。她没问及他在乡间的婚姻有没有孩子,他也就不曾对她讲,他不是故意要瞒着她,她若想问他会如实道出来的。也不知她是疏忽还是沉浸在对他的恋情中,总而言之这件事阴差阳错,事情就此瞒了下来。这以后他们的爱情进展神速、情投意合,为准备结婚愁家具、愁嫁妆、愁房子,婚后怀孕生下云云小日子和和睦睦甜甜蜜蜜平平静静日复一日过了下来,梁曼诚再没机会谈及这一点。在忙忙碌碌、琐琐碎碎、你恩我爱的小家庭生活中,渐渐地他自己都把西双版纳的往事埋葬在心灵深处了。他没去打听,不过心头忖度,罗秀竹一定又嫁了个人,小思凡自然随着她嫁人又有了一个继父,报纸上说那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那准不会错,他们不可能再提起他来扰乱自己的心境。如此这般一想他也自然而然地心安理得了。
梁思凡的出现就像陡地从田土里新冒出一股泉眼,让梁曼诚又惊又呆,手足无措。幸好杉杉晚上加班,他还能有点时间来细细揣摸忖量,否则他一定会更加狼狈更加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