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毕竟稍大了一些,初到农场时的一些女性的优势正在失去。虽然围着她要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还是"莫佬佬"莫佬佬——沪语,形容很多。,只是可供她挑选的男性却不是那么广泛了。在众多的候选人中她挑上了梁曼诚,这个人一眼让她看着惬意,相貌堂堂不说,他还处处显示出一种男性不常有的安然而自在的风度,他的一个眼神,一投足一挥手,一句简短的话语,都吸引着杉杉并使她倾倒,他对她彬彬有礼,显得知书达理。婚后多年杉杉还想不通,这么个堂堂男子为什么仅仅只是个普通冷气工,他应该有辉煌的前途,他聪明能干,他善解人意,作为一个姑娘她还指望什么呢?当听说他曾经在插队落户时有过婚姻,杉杉犹豫过,但转念一想杉杉又想通了,像他这样的男子没姑娘爱,那才是怪事呢。杉杉不是那种挑精拣肥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父亲只是个菜场职工,她的母亲是个仅在里弄生产组有活时才去干的临时工,她本人是个每天得踩八小时缝纫机赚工资的女工,她不指望倚赖自己的姿色容貌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实实在在地爱一次。
结婚以后她一心一意顾着这个家。八十年代是刮家用电器风的年代,她和梁曼诚既要抚养可爱的云云,又要合理安排开销,挤出钱来三十五十地存,存满了一笔去买一样,家里的洗衣机、电冰箱、彩电就是这样一笔一笔存起来买的。梁曼诚善于装修房屋、咖啡厅、音乐茶座、舞厅,他的一双手特别能干,请他的人多,他也便时常有些工资之外的钱揣回家来。杉杉拿到钱不是先眉开眼笑,而是劈头就问钱的来路,她宁愿自己手头上省吃俭用,克扣自己,让人讥诮寒酸小气,她也不愿花非分之财。就这样她还时时替梁曼诚担着一份心事。她常对梁曼诚说:
"我并不贪心。大家有的,我们有了,我就知足。很多有钱人家有的,我们没有,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人家矮一个头。都在靠劳动吃饭,那么多钱是怎样赚的,我还怀疑呢!"
因此,她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凑、辛苦、忙忙碌碌、琐琐碎碎,但她觉得充实、知足,因而也就有自己的小家庭之乐。比起那些发了财子女堕落的个体户家庭,比那些东凑西借非得去国外洋插队的家庭,比起那些住房宽裕、夫妇之间为第三者插足而苦恼的家庭,杉杉自认他们小家庭还是幸福的。
她哪里会想到现在这个家庭里要添加一个陌生人,而这个不大不小的陌生人恰巧是梁曼诚的儿子。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将怎样议论,弄堂里的人们会怎样地指着他们家取笑,她自己又该是多么狼狈而难堪。
这小小的十平方米的房间,又怎样来安置这位远方来客的住宿。噢,杉杉真不敢往细处想。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现,已经彻底地搅乱了她的心境,几乎把一切都改变了。一旦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杉杉简直不能想象会是个什么局面。
天,人活在世上,为啥要遭这么多平时做梦也想不到的罪啊?
大清早,梁曼诚到后弄堂口去取回牛奶,又把一夜的尿盆端到公厕旁的粪池倒掉,拿回到自来水兜边冲洗干净。
弄堂里每天清晨一刻不误的"生活组曲"也随之奏响了,龙头开得大的,洗衣裳的、冲尿布的、洗菜的、倒痰盂的、刷便桶的各种噪音跟着水流声响遍整条小市民集居的弄堂。
推着自行车送孩子上幼儿园的少妇在同买菜回来的老太打招呼,早起赶到公园去锻炼的老人乐呵呵伴着上学的孙儿孙女步出弄堂,健壮的中年男人大着嗓门和人交换昨夜电视转播球赛中的险球。稍凝神沉思,人们定会惊异,一条既不长又不宽的弄堂,仅仅全是一色的三层楼房,怎么能容纳下这样多的人。
昨晚家里没剩饭,梁曼诚端着双柄小锅去买回了八两生煎馒头。一边蘸醋吃着生煎小馒头,一边撬开门口的蜂窝煤炉子,替云云把牛奶煮开了。杉杉起床后草草梳了下头发,正在窗边替云云脖子上系红领巾。
夫妇俩都不主动讲话,相对沉默着。梁曼诚是怕他贸然提起话头,遭到杉杉的抢白。但他俩配合默契,让云云洗脸、漱口刷牙,吃生煎馒头,喝牛奶。喝了大半杯,云云就像每天早晨一样拍着小肚皮说:
"吃饱了,我喝不下了。"
不待父母反应过来,她就去背书包,小手举过肩头,唱歌一样机械地叫:
"爸爸妈妈再会,我上学去了。"
若在往常,剩下的小半杯牛奶,夫妻俩就要推来推去,让对方喝。今天杉杉没吭气,梁曼诚迟疑一下,把杯子往杉杉那边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