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GG农场，有个NK大学的化学系学生，是个矮小文弱的女学生。她也是被划为右派的。平时几乎不说话，在农场的实验室里负责化验。一天吃了氰化钾，一下就完了。谁也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自杀，遗书也没留下。农场对待这事通常只用一句"想不开"了结。但这女学生的难友悄悄告诉我，她最近私下里总说一句话："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她究竟指什么，无人得知。我却明白，她和我过去一样，太脆弱，太自尊；她还不知，在这苦难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变成一个"○"，也就活下去了。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求知是知识分的本能。我从小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反省一下自己所获得的知识，看看自己，各个方面，有否新知。"吾日三省吾"吧！有时发现今日一无所得，便惶然翻起来找本书看，若有收获，倒下再睡。

但到了农场后，不行了。这里有规定，犯人之间不能相互思想、借钱、诉苦、甚至讲故事。一般犯人不会到特别的难受，我却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神的空白。

从这次自杀未遂，我这人发生了变化。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这便是那个时代的荒唐。

我便换了一方式，天天晚上，闭上，把当天碰到的事，反省一下，为一难得的人生经验，代替书本上知识，把这些视为变相的财富收获。当然这祥有时也会到空茫。一次，我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它使

还有一次晚上十钟，那位B作家派人把我叫去，命令我第二天一份材料，叫我供认我心里边都想过哪些"反动言论"。你说这是不是有荒唐，"反动言论"，不是说的，而是想的。可是我不单没说过，也没想过呀。搞艺术的想的不就是艺术吗？他们这一手真够毒，不到言论，就叫我待想法。到想法，就和到言论一样了。B作家还吓唬我说，如果第二天我不上材料，就把我送公安局。我一听，非常害怕，并觉得被抓起来会更受屈辱，便决心自杀。

那天回到家，一推门，就见B作家带一帮人正等着我。见我就气势汹汹地问，什么去了？嘴里哪来的酒味？待材料在哪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冲他叫："我没有反动言论，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一叫，吓了B作家一，也吓了我人和我自己一。我怎么会如此胆大包天？过后我人说我的嗓门大得奇，甚至比B作家嗓门还大。也许是酒的放纵作用，也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死亡那里返回来，人变了。

我刚给打成右派时，给关在戏校一间储藏室里。我在学校一直是业务尖，人缘也好，很有权威，可这时一些小孩扒着窗，像看猴一样看我，还往屋里扔石，啐唾沫，辱骂我。我忍受不了，就想死，但房里空的，连剖静脉的小片片也找不到。我就想了一个法，因为房脏，我便放开一窗，让苍蝇飞来，再打苍蝇，然后一把一把地吞吃死苍蝇，一天最多吃下几百只死苍蝇，苍蝇菌多，我想得霍痢疾，拉肚拉死。但奇怪的是，吃了这么多死苍蝇，却毫无动静…直到今天，我人也不知我这样自杀过。你是第一个知的。我不愿意她知，因为这事情实在有悲惨。

转天我买一瓶白酒，去S公园后边的运河边，那里很荒凉。我这人一酒就醉，如果把这一瓶全下去，肯定乎乎，一扎河里，一了百了。于是在河边把一瓶酒全倒肚里。这次也非常奇怪，大概阎王爷仍旧拒绝收我，一瓶酒下去，不但毫无醉意，反倒更加清醒，使劲摆脑袋，愈摆愈明白。这时候看到不远地方有两三个人正在注意我，我心想自杀不成，反落个"畏罪自杀"，"罪加一等"，便放弃自杀跑回家了。

老实说，我能承受这贱民生活，又是为了我的人。她大我六岁，我俩没有孩。她家好，一直是组织培养对象。在我划成右派后，人人劝她弃我另嫁。但她理也没理，多少年来只靠着她那几十块钱养育我父母，贴补我，一切怨言怨语全没有。每隔一周，是GG农场允许探望的日。她都是在前一天为我准备好吃的穿的，第二天凌晨三起床，拂晓时搭车，十钟到达M村，再步行三十里，下午到达GG农场。只为了撑死了总共二十分钟的见面。见面在一间很大的筒形的房里，中间隔一排长长的矮桌，一边是探望者，一边是我们。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她便把我的破的脏的衣服拿走，再步行三十里，赶班车，夜里回到家。逢到刮风下雨和冰天雪地的日，看着这可怜的女人默默走去的背影，我不可能再有别的想法。我心里只有一句话：放心吧，我为你活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也很充实。

我真正的格是重情，，容易冲动，还脆弱；现在变了，变得理、灵活、看得开，很有克制力。前者是先天的，后者是后天的。比方前边说的脆弱，那就是对挫折和屈辱不能忍受，我表现得特别烈，所以我几次自杀，并且见于行动了。

益，苦难却能改善人的格，这是我最积极的生活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