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一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ding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pi帽子来，chou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tou的时候，那伸chu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tou的老tou，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tou，太yang一chu来，就在街上

叫唤。他刚一从家里chu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jidan似的，圆gungun的。

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tou箱子跌翻了，馒tou从箱底一个一个的gun了chu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tou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

等老tou子挣扎起来，连馒tou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tou的人说：“好冷的天，地pi冻裂了，吞了我的馒tou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chu了汗，yan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xi的关系，把破pi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了霜了。这老tou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象初次穿上hua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se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zhong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xi，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ma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ma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ma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yangchu来，进了栈房，那些ma才停止了chu汗。但是一停止了chu汗，mamao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ma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chu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gen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dao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ma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jing1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ba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dao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幌子。

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dai着hua镜的伸chu手去在小枕tou上号着妇女们的脉guan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chun，那药店也就叫“李永chun”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chun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chun是在那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dao，和街dao上尽是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chu是什么dao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绝对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ba掉，也还是走到李永chun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han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ba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zuo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zuo东二dao街，一条叫zuo西二dao街。这两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dao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se的好砖砌起来的大烟筒是非常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ma，或是mao驴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dao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tou，一个在北tou。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zuo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小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zuo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zuo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zuo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学生开tou是念“人、手、足、刀、尺”ding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

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了，chui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guan帐先生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