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與左派

有人說張愛玲的文章不革命，張愛玲文章本來也沒有他們所知dao的那種革命。革命是要使無產階級歸于人的生活，小資產階級與農民歸于人的生活，資產階級歸于人的生活，不是要歸于無產階級。是人類審判無產階級，不是無產階級審判人類。

所以，張愛玲的文章不是無產階級的也罷。

革命必須通過政治，到改造經濟制度。制度滲透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的各方面，而且到了最shen的處所。制度腐敗了，人是從生活的不可忍受里去懂得制度的不可忍受的。生活的不可忍受，不單是不能活，是能活也活的無聊耐，覺得生命沒有了point。這樣纔有張愛玲的詩：

他的過去里沒有我；

曲折的liu年，

shenshen的ting院，

空房里曬著太陽，

已經成為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過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這時候人要求重新發現自己，發現世界，而正是這人的海洋的xi動里滿蓄著風雷，從這里chu來的革命纔是一般人們的體己事。革命有地下室的活動，展開時還有指揮bu與突擊隊，然而決定競爭的是全軍的軍容。張愛玲的文章沒有提到革命的指揮bu與突擊隊倒是更完全的。

還有，人是為了心愛的東西纔革命的，洗淨它，使它變得更好更可靠。

倘在現實生活里不知dao什麼是mei的，也必不知dao什麼地方受了污穢與損傷，那樣的人要革命，自然只好讓他們去革，可是也不必向他們領教。他們沒有生命的青chun，所以沒有柔和，崇拜yingxing。他們還崇拜力，是崇拜的wu理的力，不是生命力，因為他們的線條怎樣看來也沒有生命力，所以總喜歡畫得cu些，再cu些，成為cu線條。一次幾個人看一幅齊白石的畫，不像是真的，主人卻嘖嘖讚歎，說畫的多有魄力。池用篤紀說：“這哪里是魄力，這是膂力罷了。”他們的cu線條其實不過是這種膂力。

馬克思主義者至今只發現了藝術的背景，不懂得藝術還有它自shen。他們把藝術看zuo事wu的反映，時代的鈐記，然而鈐記是並不能給時代加添一點什麼的，事wu沒有鏡子，也無損于它的完全。只在私有制的社會里，沒有無主的東西，要從表示所有權的鈐記纔能想像事wu的存在，漸漸把鈐記自shen也看作是一種存在。

資本主義末期，人的存在成為被動的，不是人創造事wu，人倒是事wu的反映了，說藝術是反映，是鈐記，不過是這種錯覺的抄襲。不懂得藝術自shen，是會連藝術的背景也說不明白的。他們說藝術被階級xing沾染，這當然是，但也不過是被沾染而已，藝術是植gen于人類的，在有階級的社會，它的背景是通過了階級的人類，可是他們只說是階級。他們並且抄襲教會的把藝術看zuo裝飾，資產階級的把藝術看zuo宣傳，也說藝術不過是無產階級的工ju。

藝術是什麼呢？

是人生的超過它自己，時代的超過它自己，是人的世界里事wu的昇華，這超過它自己到了平衡破壞的程度便是革命。懂得這個，纔懂得在張愛玲之前謙遜。

張愛玲的《夜營的喇叭》，在這時代的淒涼與恐怖里向一個熟悉的調子，簡單的心奔走着充滿喜悅與同情，這里有一種橫了心的悲壯。可是時代到底沉重，《走，走到樓上去！》便是一chu這樣的悲喜劇。平常人不是英雄，在他們的生活里沒有悲劇與喜劇的截然界限，他們不那麼廉價他就會走到gan情的尖端。

一次讀漢詩：“翩翩堂前燕，chun藏夏來見。弟兄兩三人，liu宕在他縣。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幸得賢主人，攬取為我袒。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讀到“語卿且勿眄，”張愛玲笑了，說：“啊！怎麼能夠的，詩也可以這樣hua稽！怎麼后來人寫詩，好詩總是悲哀的多，一hua稽就變成打油詩了，從前的人真是了不起。這樣開玩笑似的，可又這樣厚dao，認真。”

又讀晉人《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se。千喚不一應，有何比松柏！”張愛玲說：“『端然』兩個字真好。他不過是一點小小的不開心，大約並不是憂國憂民，可是在她看來，也還是有一種鄭重的mei。可見她是真的愛他的，就像印度tiao舞里那女孩子得意地告訴人：她的愛人笑起來是怎樣的，生起氣來又是怎樣的。她也憂愁起來，跟在后面問長問短，可是也不至于嚴重到沒有一點取笑的意思。”

張愛玲的《孔子與孟子》，短短幾百字，登在《小天地》第四期上，講廚房的窗子外邊用有一塊破布條子，像個小人兒，風chui雨打，他頻頻打拱作揖，彷彿有一肚子的仁義禮智王dao霸dao要對人說，越看越像孟子。這篇文字和別的一篇排印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