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睡在裹尸的草席里，来不及看这封信了。县政府向专署和省里作了请示以后，给他买了一棺木，一对白烛和一挂鞭炮。

下午，一个郎中的朋友来，来看看他的耳疾。他向来客讨烟土。朋友比划着问他，你天天打蘸练功，不是不沾烟的么？他拍拍自己的额，意思是自己受了凉，寒重，要烟来驱寒解表。朋友便给了他一包。

“他爹说走就走，甩下这一家七八个都要吃要喝我怎么办哇！”有一个婆娘冲上来抓住他的襟，劈面一耳光，疯了似的大喊：“吃了你的呵。你还人来！还人来呵——”待文杰的婆娘上前来劝开疯婆，的衣襟已经撕破，手上已经被对方抓了两血痕。

喝了一碗婆娘煮好的粥，他叹了气，准备去着郎中，刚走巷，碰到正街上人拥挤，又是行镇压反革命分的示威游行，为抱落乡的三位革命烈土举行追悼会。武装的民兵和小学生呼号往县狱那边而去。他不知人们张开大嘴，在喊着些什么。他停步了，扶着墙慢慢折回家里来。

是听了你的嘴湾才投降的呀！你要作主呀！”

慢慢才听明白。在他去上面开会的这一阵，县里发生了“规劝犯”的暴动，先是杀了抱落乡的三个工作队员，又计划更大的暴动，不料密信被政府劫获，政府只得先下手为，把暴动从快决——其中就有这些女人们的丈夫。她们见丈夫被叫去开会，好几天没有回来。最后，政府通知她们去一个叫荆街的地方领取遗，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一天夜里有雨。他打完最后一次蘸，吞烟土自杀。他换上了一净净的衣服，刮了胡，连指甲都细细地剪过。

文杰听着听着，了一冷汗，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抬望天，泪还是一涌而下。他朝满屋的女人—一抱拳“兄弟对不起你们，兄弟对不起你们。”他一边哭一边急急地打开箱笼，把所有的光洋找来，总共才五十多块，往来人的手里去。他的婆娘也着睛，把私房钱拿来，也就是文杰平时随丢在床上、枕边、桌上、屉中、房或茅房里的散钱。他习惯了把钱随手丢，幸亏婆娘跟在他后一一收捡。两好容易才把哭哭泣泣的来客送回去。

照一般人说来，他没有必要死。他没有什么不安全。尽有些罪行也牵连到他——比如决定投靠国民党，比如他的手下杀了几个打起发的老百姓，但他毕竟是一个面人，他的规劝令箭毕竟为新政权立下过大功。何况他与某位共产党大首长是学木匠时的师兄弟，他保护过那位大首长的家人，接济过米粮。就在他自杀后的第二天，一位科长专程从省里赶来，送来了那位大首长的亲笔信。信的最后，大首长约请他方便的时候到京城作客叙旧。

文杰一夜未合，第二天起床，看见门的公拉长了颈，却没有声音，不觉有奇怪。自己无意中拍了一下桌，发现还是没有声音，就更奇怪了。他借住在一个旧观里，堂前有一古钟。他走到钟前，试着敲了敲钟，发现还是没有声音，不免有些着急。抡着钟锤使劲地敲，一直敲到附近的人都跑来了，齐刷刷向他瞪大惊恐的睛。他这才明白，不是钟没有声音，而是自己聋了。他放下钟锤，没有说什么。

从他家走到巷，是五十一步，从巷走回来，不多不少还是五十一步，刚好是他的岁数。“如何刚好是五十一步？”他有吃惊。婆娘给他一把伞，他去看郎中。“你说，如何刚好是五十一步？”婆娘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见。“你说什么？”婆娘的嘴还是无声地有开有合。他再一次记起了自己聋的分，不再问话，只是摇摇“奇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