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的房间里——就像在母亲房间里——有一张双翼镜梳妆桌。我很想打开镜板，迷失在倒影中，但这镜我不准碰。大半天都待在床上未曾起的祖母这么摆桌，让她能沿着长廊一路看过去，经过厨房通、玄关，通过客厅，一直到眺望大街的窗，监督家中发生的一切——的人，角落的对话，远斗嘴的儿孙——却用不着下床。因为屋里总是很暗，镜里某些特定活动经常暗得看不见，因此祖母得喊着问，比方说在客厅那张嵌桌旁发生了什么事，贝吉尔随即跑来报告谁了什么。

二十年后，当我们住伊斯坦布尔其他地区的房时，我经常去探望住帕慕克公寓的祖母。上午去的话，我会看见她待在同一张床上，边围绕着相同的袋、报纸、枕和暗影，室内的味——由皂、古龙和木混合而成——也从未改变。我祖母旁始终带着一本薄页面记事本，每天在本里写些东西。这本她记录账单、回忆、膳、开销、计划和气象变化的本像一本奇异特殊的礼节书。或许因为读的是历史，她有时喜照“官方礼仪”行事，但她的语气中始终带着讥讽。她对礼节和奥斯曼礼仪的兴趣有另一个实际结果——她每个孙都据某位战胜的苏丹命名。每回见她，我都亲吻她的手，而后她给我钱，我腼腆地（但也欣然地）袋里，在我对她说我母亲、父亲和哥哥的近况后，祖母有时把她写在本里的东西念给我听。

没看报或（偶尔）绣枕的下午，我祖母就跟尼尚塔石其他年龄相仿的女士一起烟，玩玩比齐克牌。我记得她们有时也玩扑克。她放扑克筹码的柔鲜红的绒布包里另放有奥斯曼的穿孔古币，边缘呈锯齿状，刻有帝国时期的字母，我喜把这些古币拿到角落玩。

牌桌上有位女士来自苏丹后，帝国瓦解后，奥斯曼家族——我不忍用朝代这个词——被迫离开伊斯坦布尔，后关闭，这位女士从后来后嫁给我祖父的同事。我哥和我常取笑她的谈吐过分客气：尽她是祖母的朋友，她俩却互称“夫人”但当贝吉尔从烤箱给她们端来油腻的角面包和酪吐司时，她仍会兴采烈地扑上去。两人都胖，但因为她们所的时代和文化并不以此为忤，因此之泰然。假若——像是每四十年发生一次——我的胖祖母必须外或有人邀她去，准备工作得持续好几天——直到最后一步，祖母向家太太卡梅求救，叫她上楼来使全力气拉她的衣系带。绑衣的场景在屏风后行，看得我骨悚然——拉啊扯的，叫着:“慢慢来，姑娘，慢慢来！”甲师同样使我迷惑。这女人早几天来访，坐在那儿几个小时，一盆盆皂和好多古里古怪的用聚集在她周围。她为我敬的祖母涂上大红的脚趾甲油时，我站在那里呆若木，见她把棉球放在我祖母的胖脚趾之间，使我既着迷又厌恶。

“我的孙奥尔罕来访。他很聪明，很乖巧。他在大学读建筑。我给了他十里拉。愿神赐福，有一天他会功成名就，让帕慕克的家族名声再度受到尊重，如同他祖父在世的时候。”

叫“六月”多年来，他就这么叫我们，怜悯之情缓解了温和的嘲。

念完之后，她透过镜盯着我看，白内障的睛看起来更令人生畏，然后冲我冷淡而嘲地一笑，使我怀疑她是否在嘲笑自己，或者因为如今她已明白生命的荒唐，而我也竭力相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