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草书》
有一传说,秦代一个叫程邈的狱隶犯事,在狱中简化篆书而成隶书。隶书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如果真是这样,程邈的“创造”也只是集中了社会已经
现的书写风尚,趁着狱中无事,整理了一下。
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功并作,军书驰,羽檄纷飞,故隶书趋急速耳。
毕竟经历过了一次大放松,东汉的隶碑品类丰富,与当年的篆碑大不一样了。你看,那《张迁碑》古雄劲,还故意用短笔展现拙趣,就与飘洒
漾、细笔慢描的《石门颂》全然不同。至于《曹全碑》,隽逸守度,刚柔互济,笔笔
典,是我特别喜
的帖
。东汉时期的这
碑刻有多少?不知
,只听说有记录的七、八百
,有拓片的也多达一百七十多
。那时的书法,碑碑都在比赛,山山都在较量。似乎天下有了什么大事,家族需要什么纪念,都会立即求助于书
这就是说,早在秦末,为了急迫的军事、政治需要,篆书已转向隶书,而且又转向书写急速的隶书,那就是章草的形了。
三
从此我明白,若要略知中国书法史的奥秘,必先回到汉武帝之前,上一堂不短的课。
汉以前现在甲骨、钟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书。那是一个订立千年规矩的时代,重要的规矩由李斯这样的
官亲自书写,因此那些字,都
型恭敬、不苟言笑、装束严整,而且都一个个站立着,那就是篆书。
李斯为了统一文字,对各地繁缛怪异的象形文字行简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经薄衣少带、骨骼
练。
长沙王堆帛书的
土,让我们一下
看到了十二万个由笔墨书写的汉代文字,云奔
卷般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
睛。这是中国书法史上的盛大节日,而时间又十分蹊跷,是一九七三年底至一九七四年初,正
于那场名为“文革”的民粹主义浩劫的焦灼期。这不禁又让人想到甲骨文
土时的那一场浩劫,古文字总是选中这样的时机从地下
涌而
。我不能不低
向大地鞠躬,再仰起
来凝视苍天。
不少学者囿于“书法即是笔墨”的观念,却又想把这些文字纳书法范畴,便
调它们在铸刻之前一定用笔墨打过草稿,又惋叹一经铸刻就损失了原有笔墨的风貌。我不同意这
看法。
当然,任何狂都会有一个像样的凝聚。事情一到东汉
现了重大变化,在率真、随意的另一方面,碑刻又成了一
时尚。有的刻在碑版上,有的刻在山崖上,笔墨又一次向自然贴近,并成了自然的一
分。叮叮当当间,文化和山河在相互叩门。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地球上人最多的族群临近灭亡时最后抖搂
来的,不是
藏的财宝,不是隐伏的健勇,不是惊天的谋略,而只是一
古文字?终于,我有
懂了。所以我在为北京大学的各系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开始整整一个月,都在讲甲骨文。
我在殷商时的陶片和甲骨上见到过零星墨字,在山西土的战国盟书、湖南
土的战国帛书、湖北
土的秦简、四川
土的秦木牍中,则看到了较为完整的笔写墨迹。当然,真正让我看到恣肆笔墨的,是汉代的竹简和木简。
东汉书法家赵壹曾经写:
文字在苦风凄雨的近代,曾受到远方列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拼接的西方语言,与枪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围住了汉字的大地,汉字一度不知回应。但是,就在大地即将沉沦的时刻,甲骨文突然
土,而且很快被读懂,告知天下:何谓文明的年
,何谓历史的底气,何谓时间的尊严。
一到汉代,隶书更符合社会需要了。这是一个开阔的时代,众多的书写者席地而坐,在几案上执笔。宽大的衣袖轻轻一甩,手势横向舒展,把篆书圆曲笔态一变为“蚕燕尾”的波
。
也许我们可以说:中国书法史的前几页,以铜铸为笔,以炉火为墨,保持着洪荒之雄、太初之质。
那年我二十七岁,急着到各个图书馆寻找一本本《考古》杂志和《文》杂志,细细辨析所刊登的帛书文字。我在那里看到了二千一百多年前中国书法的一场大回涌、大激
、大转型。由篆书
发,向隶、向草、向楷的线索都已经
端倪,两个同源异途的路径,也已形成。
统一的文字必然会运用广远,而李斯等人设计的兵厉刑峻,又必然造成急文书的大
通。因此,书者的队伍扩大了,书写的任务改变了,笔下的字迹也就脱去了严整的装束,开始奔跑。
一般所说的书法,总是有笔有墨。但是,我们首先看到的文字,却不见笔迹和墨痕,而是以的方法刻铸在甲骨上、青铜钟鼎上、瓦当上、玺印上。更壮观的,则是刻凿在山
之间的石崖、石鼓、石碑上。
石刻和金文,可能会有笔墨预稿,但一旦当凿刀与山岩、铸模力冲击,在声响、石屑、火星间,文字的笔画必然会
现特殊的遒劲度和厚重
。这是笔墨的损失吗?如果是,也很好。既然笔墨草稿已经看不到了,那么,中国书法有这么一个充满自然力、响着金石声的开
,可能更
彩。
这一来,被李斯简化了的汉字更简化了,甚至把篆书中所遗留的象形架构也基本打破,使中国文字向着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这
解放是技术
的,更是心理
的,结果,请看
土的汉隶,居然夹杂着那么多的率真、随意、趣味、活泼、调
。
用笔墨打草稿是有可能的,但也未必。我和妻早年都学过一
篆刻,在模仿齐白石的
文刀法时,就不会事先在印石上画样,而只是快刃而下,反得锋力自如。由此看甲骨文,在那些最好的作品中,字迹的大小方圆错落多姿,
细轻重节奏灵活,多半是刻画者首度即兴之作,而且照顾到了手下甲骨的
松程度和纹路结构,因此不是“照样画葫芦”
我记得,当年王堆帛书
土后,真把当代书法家看傻了。悠悠笔墨,居然有过这么古老的潇洒不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