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就像大鹏和鸿雁相遇，一时间翅翻舞，山川共仰。但在它们分别之后，鸿雁不断地为这次相遇鸣低，而大鹏则已经悠游于南溟北海，无牵无碍。差异如此之大，但它们都是长空伟翼、九天骄影。

为此，他如不系之舟，天天在追赶陌生，并在追赶中保持惊讶。但是，诗人毕竟与地理考察者不同，他又要把陌生心，把他乡拥怀抱。帮助他完成这神转化的第一要素，是酒。“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是他乡”都了此间玄机。帮助他完成这神转化的第二要素，那就是诗了。

其实，这时读者的神也已经发生变化，李白是专门来改造人们神的。历来真正的大诗人都是这样，说是影响人们的心灵，其实都从改造人们的觉系统手。先教会人们怎么看、怎么听、怎么发现、怎么联想，然后才有层次的共鸣。当这共鸣逝去之后，觉系统却仍然存在。

历来总有人对李白与杜甫的友情议论纷纷，认为杜甫写过很多怀念李白的诗，而李白则写得很少。也有人为此解释，认为李白的诗失散太多，其中一定包括很多怀念杜甫的诗。这是一善良的愿望，而且也有可能确实是如此。但是，应该看到，求他们在友情上的平衡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毕竟是相当不同的两人。虽然不同，却并不影响他们在友情领域的同等贵。

李白见到杜甫也是睛一亮。他历来不太懂得识人，经常上当受骗，但那是在官场和市井。如果要他来识别一个诗人，他却很难看错。即便完全不认识，只要诵几首、谈几句，便能立即判断。杜甫让他惊叹，因此两人很快成为好友。他当然不能预知，前的这个年轻人，将与他一起成为执掌华夏文明诗歌王国数千年的王者之尊而无人能够觊觎；但他已受到，无法阻挡的天才之风正扑面而来。

我们在他的诗里读到千古蜀、九曲黄河、瀑布飞时，还能读到他的神，几分惶恐，几分惊叹，几分不解，几分发呆。首先打动读者的，是这神，而不是景。然后随着他的神打量景，才发现景果然那么奇特。

他们喝了几通酒就骑上了，决定一起去打猎。

很多年前我曾对这个年龄产生疑惑，因为从小读唐诗时一直觉得杜甫比李白年长。李白英姿发，充满天真，无法想象他的年老；而杜甫则温良醇厚，恂恂然一长者也，怎么可能是颠倒的年龄？由此可见，艺术风格所投的生命基调，会在读者心目中对换成不同的年龄形象。这年龄形象，与实际年龄常常有重大差别。

这隔着明显界碑的不同时间、份，使他们两人见面时有一异样。李白当时已名满天下，而杜甫还只是崭角。杜甫早就熟读过李白的很多名诗，此时一见真人，崇敬之情无以言表。一个取得大社会声誉的人往往会有一别人无法模仿的轻松和洒脱，这风范落在李白上更是让他加倍地神采飞扬。前的杜甫恰恰是最能受这神采的，因此他一时全然着迷，被李白的诗化人格所裹卷。

他也写过“举望明月，低思故乡”这样可以让任何人产生亲切的诗句，但接着就产生了一个严峻的问题：既然如此思乡，为什么永远地不回家乡？他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拥有足够的自由，偶尔回乡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这位写下“中华第一思乡诗”的诗人执意要把自己放逐在异乡，甚至不让任何一个异乡真正亲切起来，稍有亲密就脚远行。原来，他的生命需要陌生，他的生命属于陌生。

李白给人的陌生是整的。例如，他永远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和去，只让人相信，他一定来自谁也不知的远，一定会去谁也不知的前方，他一定会看到谁也无法想象的景，一定会产生谁也无法想象的笔墨…

事实上，李白不仅在实际年龄上比杜甫大十一岁，而且在诗坛辈分上整整先于杜甫一个时代。那就是，他们将分别代表安史之之前和之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唐朝。李白的佳作，在安史之之前大多已经写，而杜甫的佳作，则主要产生于安史之之后。

李白与杜甫相遇是在公元七四四年。那一年，李白四十三岁，杜甫三十二岁，相差十一岁。

然而，与杜甫相比，李白算不上一个最专情、最挚的朋友。刚刚别，他又要亟亟地与奇异的山相，并在那些山间频频地背拱手，招呼新的好兄弟了。他老是想寻仙问，很难把友情作为稳定的目标。他会要求新结识的朋友陪他一起去拜访一个隐居的士。发现士已经去世，便打听下一个值得拜访的对象，倒也并不要求朋友继续陪他。于是，又一番充满诗意的告别，云依依，帆影渺渺。

对于朋友，李白也是生中求熟、熟中求生的。作为一个永远的野行者，他当然很喜朋友。在背上见到迎面而来的路人，一看去好像说得上话，他已经握着鞭拱手行礼了。如果谈得知心，又谈到了诗，那就成了兄弟，可以吃住不分家了。他与杜甫结后甚至到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地步，可见一斑。

他们的发地也就是他们的见面地，在今天河南省开封市东南，旧地名叫陈留。到哪儿去打猎呢？向东，再向东，经过现在的杞县、睢县、宁陵，到达商丘；从

很久才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惊讶，恰恰来自于他的惊讶，因此是一惊讶的传递。他一生都在惊讶山、惊讶人、惊讶自己，这使他变得非常天真。正是这惊讶的天真，或者说天真的惊讶，把大家染了。

这样一个李白，连人们的觉系统也被他改造了，总会让大家到亲切吧？其实却不。他拒绝人们对他的过于亲近，愿意在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陌生。这也是他与一些写实主义诗人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