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字报前面,不断说自己是讽刺。
我反对造反派的一切示众行为,但对这件事,心情有一点复杂。因为万一这位先生近乎疯狂的投机心理得逞,我们全家只有死路一条了。
妈妈总算没有迎过来,静静地站在我们宿舍对门的竹篱下。她不仅看不懂“艾克斯先生”就连头顶的高音喇叭也受不了。我们学院的这个高音喇叭是有名的,天天口号震天,闹得附近华东医院的住院病人纷纷逃离,闹得整个静安寺地区很不“静安”何况它现在正悬在我妈妈的头顶。
妈妈畏缩地站在竹篱前满脸愁苦。竹篱上也缠满藤蔓,与妈妈出嫁那天花轿路边的景致相同。竹篱卫护着朱家,竹篱导引着余家,相隔半华里路,一路是花的信息。
此刻妈妈不会有这种回忆,她只觉得嗡嗡喤喤的世界那么陌生,惟有这缠满藤蔓的竹篱有点熟悉,可以短暂躲避,躲避在这里等待她的儿子。
她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是:“阿雨没东西吃了,我知道。”说着把一张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元纸币按在我手上。
我不敢问这钱是哪儿来的,只把它挡在妈妈手里。妈妈没再推,也没把手缩回,两只手就这样隔着一张纸币握在一起了。
她很快说明了今天来找我的原因:祖母叫我给叔叔写信,写明家里的困境。“本来我也可以写,但你叔叔太重人情礼仪,不习惯哥哥嫂嫂向他求告什么。你是小辈,说得不合适也不要紧。”
我说:“妈,相信我能写好。应该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第二天,我就把信寄出了。
过了一星期,我计算叔叔的回信应该到了,便赶回家去。
上楼梯时就觉得不对,只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慌慌乱乱,原来祖母和妈妈都抢着来迎我。
妈妈抢先讲了那句话:“你叔叔没了!”
“啊?”我霎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
“是胃病。”这是祖母的声音,像来自旷远的乱山。
我立即把脸转向祖母,突然清醒,这是这位曾经是十个孩子的母亲的最小一个儿子的失去!但我还说不出话。
祖母又讲了一句:“我已和你妈妈一起去过蚌埠,把骨灰盒——拿回来了。”我以为她会大哭失声,却没有。
当然不是胃病。祖母和妈妈从来不会撒谎,讲半句假话就暴露无遗。我把祖母扶坐在椅子上,捂着妈妈的手到门背后,说:“告诉我!”
妈妈直捷地说,叔叔是自杀。祖母知道当时自杀就算犯罪,决心把我们瞒住。
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亲自坐夜班火车赶到蚌埠厂区内,到处都是打倒叔叔的大标语。
祖母蓬乱的白发,飘拂在她最小的儿子被倒写的名字上。
叔叔只是一个一般的技术人员,不是当权人物,凭什么打倒他?
妈妈哽咽着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到处要抓“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那里地方小,找不到什么权威,就把叔叔算上了,主要是有人揭发他吹捧《红楼梦》,是放毒。
“《红楼梦》?”我背脊发凉。居然是为了这本书,这本他一直不许我阅读,反复说是“太悲苦”的书!